老街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小景

  初識老街是在十歲那年。那是夏天的一個清晨,我同父親到鎮上的糧站去賣稻子。父親在前面拉着板車,我在後面推着板車,板車上高高砌起的麻袋掩去了父親瘦弱的身影。每經過一個上坡,我的頭都要竭盡全力地壓向地面,雙手狠命地推向板車,汗水很快打濕全身的衣服繼而豆大的雨點吧嗒吧嗒地落向地面,溜入嘴中,好咸好咸啊!父親的喘息聲從前面傳來,雖然 看不到父親的身體,但我知道板車的背帶正深深地勒進父親單薄的肩膀,他的身體幾度貼近地面、匍匐艱難前行,衣服也早已浸在水中。去時的路是那麼漫長,十幾里的路上只聽到一大一小哼哧哼哧的聲音,一路上有些什麼景緻,不清楚,我只期盼着能快點到達老街、到達糧站。聽父親說糧站在老街上,老街特別熱鬧,有很多我未見過的景象,有很多好吃好玩的東西,有一條長長的扁擔河,老街的地面都是用很大很光滑的青石板鋪成……

  終於在太陽褪盡血色放出萬丈金芒的時候,我欣喜地看到了老街。老街真如父親所說,全都是由大塊的青灰色方形石板鋪成,潤潤的、滑滑的,就像塗了一層的油脂;兩旁擠滿了小商小販,有各色好看的衣服、鞋襪,奇異的玩具,很多我從未見過的水果、食品……叫賣聲、討價還價聲、汽車喇叭聲、自行車鈴鐺聲、好多同父親一樣拉着板車趕集賣糧的“讓着,讓着,別砸了”的吆喝聲,混和成一部壯觀動聽的交響樂。我滿眸子里充斥着流光溢彩,恨不得立刻將老街所有的紛呈攬入眼底,我興奮的狂笑着、揮舞着手臂不停地向父親叫嚷着:這是什麼?那是什麼?激動的雙腳在青石板上滑過來滑過去。父親右手拉着板車左手用盡濕的衣袖抹着臉上的汗珠憨憨的笑望着我,艷麗的陽光為父親的臉鍍上了一層釉,泛着古銅色的光芒,慈祥而又滄桑,那一刻的父親永遠定格在了我心靈的最深處。

  走至老街的中心左拐,經過一座石橋便是糧站了。這座石橋剛好位居於老街的中點線上,橋兩旁爬滿了爬山虎,葉子綠的冒油;整個橋身都是青石板鋪成的,就連橋欄也是石頭砌成的,橋欄上面刻着叫龍和鳳的東西,手摸在上面一點也不皴手,反倒是滑滑的、涼涼的,我忍不住將臉貼向橋欄來回的摩挲着。橋下是悠悠的扁擔河水,黃色的陽光給河水鑲上了金色的鱗片,經風兒一撓,痒痒的,河水咯咯的笑開了,於是滿河儘是閃爍的星光。

  我和父親儘管趕早賣糧,可是還是來遲了。等我們到達的時候,賣糧的板車已經從糧站的門口一直排到了橋尾。不經事的孩子就是沒煩惱的,我東瞅瞅西瞧瞧,一刻不得閑。橋上有些孩童在玩石子打水漂的遊戲,河邊的垂柳扭起了秧歌,為孩子們吶喊助威,孩子們開心的吵嚷着,我也跟着傻呵呵地笑開了花。扁擔河很長,老街有多長,它就有多長;扁擔河很窄,窄的遠遠地望過去就像父親的褲帶那麼寬。扁擔河與家門口的水塘有所不同,它的水很淺,淺的可以清晰地看見河床,床底的鵝暖石居然也泛着黃色的光亮。家門口的水塘深的讓人捉摸不透,每次在“水門口”淘米洗菜的時候,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掉進水塘里害怕再也見不到爸爸、媽媽、姐姐們。玩着玩着,我驚奇地發現,扁擔河水是迎着太陽的方向流淌的,問父親何故?父親說它並不是迎着太陽的方向流淌,而是由西向東流的。果不其然,下午我們離開老街的時候,我留意到扁擔河的水已是背着太陽流淌了。

  終於在太陽圓粑粑正頂頭心的時候,輪到了我家賣稻子。一個很帥氣但一臉嚴肅相的小夥子漫不經心地走到我家的板車前,將一個細短的小鏟子插進麻袋抽出幾粒稻子,用手捻起一粒老道地拋向口中,只聽“咯嘣”一聲脆響,帥小伙皺了皺眉頭,又漫不經心地對父親說:你這稻子不是很乾奧,打九斤秤(也就是100斤扣9斤)。父親忙不迭地遞上煙求情道:已經曬得很乾了,能不能少打點秤啊?帥小伙接過煙,白父親一眼:不賣啊?不賣就拉走。父親賠笑作答:賣賣賣!我拽了拽父親的衣襟:打這麼多秤幹嘛還要賣?父親說:不行啊!拉回家太累了,已經很乾了,就是再晒晒也還是打這麼多的秤,人家說了算,誰叫人家是吃皇糧的呢!我問父親:什麼叫吃皇糧?父親告訴我就是那些到月拿國家發工資的人。這時父親定定的看了我一眼說:你要是好好學習,將來也一定能吃上皇糧的,就不用像我這麼辛苦了。我看着那拽拽的青年,心理暗暗地發狠道:看着吧,將來我一定能吃上皇糧。

  賣完了稻子,父親牽着我把整個老街逛了遍,最後走到了一個麵包坊,父親給我買了個麵包。麵包也是金黃色的,周身散發著誘人的甜香味。我坐在父親的板車上,將麵包捂在胸口,不停地用鼻子嗅着,很慢很慢地舔食着,只因第一次吃上了麵包。

  之後的歲月里,當遭遇煩惱困惑、消極頹廢的時候,我總會被一種黃色的光環溫暖着,這一切都源於堆滿金黃稻穀的糧站、扁擔河上泛起的金色水光、老街上空塗滿黃色耀眼的日光以及那金黃誘人的麵包。那一次老街之行開啟了我嚮往城鎮生活的心門。

  十多年之後,我師範畢業分配到老街上的中學教書,我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吃皇糧的人。老街的石板路還是之前的石板路,結實着呢!我每天穿梭在老街上上班、下班、購物,時常在晨曦、日落時分到石板橋上走一走、坐一坐。老街依然隨處瀰漫著黃色的光暈:黃色的日光、黃色的水光、黃色的燈光、黃色的麵包……只是昔日紅火的糧站日漸蕭條再也見不到黃的山一樣的糧屯,糧站的人再也不像兒時所見的那般趾高氣揚了。

  老街一呆就是十年,十年之後我去往了另一個城市。幾年之後再回老街,已全然不識了。為之的是層層疊疊、高聳入雲的住宅樓、商業大廈。站在新城區尋覓老街,曾經古老質樸的老街、清亮亮的扁擔河水、江南雨煙里的石板橋在改革開放的大潮里已滅了蹤跡,但頭頂上黃色的光亮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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