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往事

　　不僅是象鼻山，不僅是七星岩，不僅是灕江水……桂林，那深入骨髓的，在離別四千多個日日夜夜后，依然魂縈夢牽的，會是什麼呢？

　　我那三百多個日夜的分分秒秒，我那分分秒秒中的點點滴滴，時至今日，一陣南來的風，一片北去的雲，都能勾起我對碧水青山之間往事的回憶。

　　桂林陸軍學院、石家莊陸軍學院，這兩所中國培養基層軍官的學校，一南一北，都以嚴苛聞名。大學畢業后，我有幸特招入部隊，在桂林陸軍學院培訓一年。桂林陸軍學院的“千里大拉練”，對每一個軍人而言，就像文章最濃墨重彩的部分，一筆千鈞，氣勢磅礴——馳騁千里，沙場點兵，是每個男兒熱血里沸騰的夢！六月中下旬，南國最炎熱的時候。我們背負着幾十斤的裝備，在桂林的鄉村古鎮，崇山峻岭之間行軍、打仗、野炊、露營。半個月的風餐露宿，短暫休整時，有的戰友實在困了，無論是暴烈的日頭下，還是傾盆的大雨中，只要背靠大樹，就能進入夢鄉。那是一種怎樣激情燃燒的歲月？

　　記得到桂林的時候，桂子飄香，天下着濛濛細雨。火車進入桂林境內，秀麗的青山便以婀娜的身姿綿延於窗外。“到桂林了！”每個人都在心裡驚嘆。除了桂林，哪兒的山有這般秀美？

　　桂林，這樸實的城市，掩映在森郁的綠蔭里，籠罩在綿綿的秋雨中。一路而行，居然看不見高大的建築，陳舊的粉牆黛瓦，靜默於風雨。間或門前挺立一叢竹子或兩株芭蕉，雨隨風動，葉影搖曳——多麼溫婉古典的黑白印象！難怪陳毅元帥說：“不願做神仙，願做桂林人。”桂林人是有福的，在淅淅瀝瀝的秋雨中，在灰瓦飛檐的老屋裡，聽風過竹叢的嘈嘈切切，聽雨打芭蕉的低低徊徊，這又是一種怎樣的意韻呢？

　　桂林，不知你是否變了模樣？

　　三個月的封閉式訓練，是每個新兵的必修課。練軍姿，練體能，抓軍紀，修養成。站軍姿，大學軍訓時也經歷過。但和軍校相比，那是黃酒與白乾的區別。光是扎腰帶，就要緊到收腹后，兩指還不能插進。體能訓練能把每一個書生都脫胎換骨。長跑、俯卧撐、仰卧起坐、單、雙杠等，都是每天的必修科目。記得那些日子，上樓要扶着欄杆，上廁所是半蹬着——大腿酸疼得根本使不上勁。

　　三個月下來，贅肉沒有了，走路有軍人樣了，能負重五公里越野了。直到現在，我還有很多方面體現出部隊生活的痕迹。

　　軍訓結束，我們終於有機會欣賞桂林的風景。當象鼻山如此真實地近在眼前，喧鬧的人流彷彿化為虛有。白雲悠悠，碧水悠悠，天地浩渺，唯見香象入水，引鼻斷流。獨坐江畔，在徐徐的風中，片刻似乎就是永久。

　　每個周末，都是我們徜徉于山水的日子。七星岩、南溪山、灕江、陽朔……桂林風景一一在腦海留下美好印記。

　　有件事和風月無關，但記憶猶新。我和兩個戰友路過步行街，遇見一間民房突發大火。本能反應，我們抓起粗粗的消防水管，爬上高台，舉着水龍頭，對準吐着火舌的窗子噴水。黑壓壓一片圍觀的人群，隨着火勢大小，或前擁或後退。三個從戎的書生，居然鎮定自若，眼前好像只有噴火的窗子。大火熄滅時，人群暴發雷鳴般的掌聲。跳下台走在人群中，我們才感覺有些不好意思，臉紅紅的。現在想想，應該是那身軍裝給予我們無所畏懼的力量。

　　五通茶場是我們上戰術課的地方，遠離桂林市區，是個倒閉的場子。茶場周圍山高林密，地勢崎嶇險峻，非常適合戰術訓練。一個陰冷的雨天，西風凜冽，我們登上一座峰頂。雨霧蒙蒙，雲煙繚繞，遠山和村落朦朦朧朧，若隱若現。這時候看地形，不光用眼睛，更多的是用心靈。看，那雲霧中隱隱的黛色，該是地圖上的某座山峰；那村落盡頭一排淡淡的黑點，該是堤邊的楊柳；楊柳下面，該有一條寬闊的河流……這哪是枯燥的戰術課，這是在欣賞中國畫的意境啊！

　　五通茶場是個美麗的地方，幽深寧靜。金秋時節，桂子飄香，整個茶場就沉浸在馥郁的香氣中。晚來無事，幾個戰友坐在石墩上殺一盤棋，月色如水，銀華皎皎，執子沉思，林中想起幾聲鳥兒的驚鳴；有風掠過，桂花紛紛揚揚，如雨般灑滿棋盤。這是緊張的軍旅生活難得的寧靜。

　　有一次行軍課，我們從茶場徒步返回軍校。東方未曉，茶場還沉浸在甜美的寧靜中，我們四人一組出發了。這是難忘的旅程，一路深入桂林的腹地。桂林偏僻的村落還保持着原始的村貌。低矮的房屋隨處可見，合抱粗的老樹掩映着古井，井邊汲水的村民好奇地看着我們這些匆匆的過客。很多山區芳草萋萋，渺無人煙，幾小時的路程，只能聽見風聲和鳥鳴。五十年代的地圖根本不能發揮光和熱——圖上的小路早已淹沒在歲月的荒煙蔓草中。

　　途經一條幽深的山谷——現在回想都心有餘悸。谷中藤蔓纏繞，灌木叢生，只能用砍刀開路。最可怕的是腳下齊膝蓋的野草，有時一腳踩下去，竟是厚厚的沼澤。頗有點紅軍過草地的味道。我們一路深深淺淺，踉踉蹌蹌，直到日頭偏西，才走出山谷。有個小插曲至今記得：走出山谷沒多久，一個戰友發現步槍掉了。他嚇得面色慘白，我們也心情沉重。雖然夜幕降臨，我們還是毅然掉頭朝山谷走去。所幸在谷口找到了槍——應該是他小便時，隨手放在地上，忘記拿了。

　　我們凌晨一點多才返校，近二十個小時的行程，大約走了兩百多里山路吧。

　　桂林！留給我太多的愛，也留給我太深的憾。點點滴滴，筆墨難盡。愛也好，憾也罷，都已隨着歲月的風雨，沉澱到靈魂的深處。這些年，雖飽經坎坷，我沒有傷害任何人，也還能保證一定的生活質量。我想，這應該得益於桂林這段軍營生活中養成的一些品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