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

手機:M版  分類:愛情小說  編輯:得得9

  遇見他那一年,很久沒下雪的上海突然飛雪漫天。我在那個冬天抵達這座霓虹耀眼的城市,戴一頂絨毛帽子,圍着棉質圍巾,穿得像個肥乎乎的雪人。我剛滿二十歲,這是很美好的一段年華。在那年冬天,我就這樣穿越這城市無數街道,在暗夜裡像一個雪白的幽靈。

  我是在酒吧里遇見他的。他是我在蔥蘢茂盛的年華里,遇到的另一個世界的男子。有關另一個世界的涵義是,我即便能夠接觸,亦不能完全抵達。

  那酒吧的音樂很吵,好像有很多的炮彈在耳邊轟隆轟隆地接連爆炸開,有火光和濃煙。我進去的時候,外面下着很大的雨。雨水砸在黑色玻璃窗上,只有清澈的嗚咽聲。昏暗的天色,發冷的溫度。我進酒吧里來索要一杯雞尾酒,然後我進入這城市霓虹背後最絢爛的騙局。而我並不否認,生活本身就是一場巨大騙局。

  我看見酒吧里很多很多人,同樣的是癲狂迷亂的神情,他們扭動着蛇一般靈活的腰肢,在音樂和烈酒中醉生夢死。散亂一地的破碎眸光,橫飛四濺的音符是唾液和眼淚。他們似乎不是用腳在起舞,而是分裂的肢節;他們似乎不是用嘴在喝酒,而是用饑渴的目光。野獸般壓抑氣味,疼痛而麻木的喧囂,和我的呼吸一起纏繞不清。然後我看見站在櫃檯旁的調酒師。

  他穿一身深黑的制服,他的眼光和他調出的酒一樣深邃,看不見底。細長的手指上有一枚刻着字符的銀色戒指。

  其實那時候,櫃檯上並不只有這一個調酒師。但奇怪的是,我那滿滿的一眼裡,卻從最初那一刻,就只是這一個人。

  音箱里的搖滾始終歇斯底里,很多很多人,聲嘶力竭,煙氣和酒氣在我四周無孔不入,然後混合著氧氣到達我身體各處,凃染我,我蒼白的靈魂避無可避。我坐在他對面,我說,要一杯黑衣殺手。

  他就抬起頭來,用靜得像湖水般的眼睛看我。沒有任何錶情。最後他說,對不起小姐,沒有這種酒。

  於是我笑了。有什麼酒,就來一杯吧。我這麼說,於是他轉身開始調製。他顯得很沉靜、優雅,他甚至沒詢問我,不對我感到好奇。我看上去,真的很像一個溫婉良善的平凡女子,他卻不問我為何來到這裡,自甘墮落。

  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答案。但那個時候,我卻早已不是最初那個溫婉單純的善良女子。我想這是一種懲罰,於是我哭了,那是我一生最寂寞的眼淚。

  我知道他心裡有一個女人。或者說,很多個女人。

  如果你要這樣一個沉靜內斂的男人絕情無義,那他大概永遠無法成為酒吧里出色的調酒師。調酒的男子,細膩、溫情、體貼,更重要的是,含蓄的曖昧。

  他把調好的酒放在我面前,我看見那酒的最底層,是深藏着的泛着幽光的藍。

  我坐在那裡,卻一口也沒有喝。

  顧客來了一撥又一撥,他開始繁忙起來。但仍然未改變絲毫的神情,還是顯得那麼優雅、很耐心地調製着。他調酒時很專心,一雙眼睛都停留在那醉人的液體上。他沒有再看我一眼。

  待他又片刻停息,我終於能夠和他說上幾句話。

  我問他,你嘗過你自己調製的酒嗎?我是說,所有的。

  他似乎微微有了些訝異。然後他說,為什麼這麼問。我剛想說什麼,他又轉過身忙他的事去了。我看着他空洞的背影,然後慢慢地啜了面前的酒,一股奇異的暈眩感洶湧入喉,是說不出的味道。我不知道該怎樣形容,突然就傷感得想哭泣。

  身後有個男人突然卻踉踉蹌蹌地走過來,醉醺醺的雙眼幾乎沒有焦距,他穿着一身很潮的衣服,身上散發著酒和汗液、煙氣混合的氣味。他衝到我面前,抽着煙眯着眼說,小妞,過來跳支舞吧。我搖頭,我不跳舞。他的表情便變了。我看見他一隻手猛地朝我拉扯而來,力道很大,我用力地掙扎,耳邊喧囂的搖滾像要把我的頭顱和骨骼震碎了。

  我用力一掙,右臂衣袖被扯開一道長長的口子。我轉身就跑,吧里擁擠如潮,教我分不清楚任何方向,腦袋又昏又沉,我想我恐怕要癱倒在這裡了。可就在這時,卻突然感覺有人握住了我的手。

  ——很冰,但很有力的一雙手。我顧不得再多想,我像撿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跌跌撞撞地跑着,在這手的指引之下。

  我感覺此刻,我前面的這男子是黑衣的天使,冷酷的外表之後有溫柔而善良的心。但,他其實不應該救我,他應該仍是那個安安靜靜、內斂溫良的調酒師。為什麼他要帶走我呢?我可以理解為,他喜歡我么。

  我清醒過來時,已經是在街道上。午夜的街道很冷清,行人很少,他轉過臉來看我,霓虹下半邊側臉有好看的輪廓。

  他說,你本不該拒絕他的。他對你並無惡意。

  我只是問他,為什麼救我?

  他垂下眼瞼,是一段很長時間的沉默。最後我走過去,把頭埋在他懷裡。他用細長的手指撫摸我蓬軟的頭髮。輕柔得像一個吻。

  你愛過人么。我輕聲問。

  停頓了半晌,遲疑着說,愛過。

  還有愛的力氣么。

  那雙放在我頭上的手猛地收緊了,他似乎變得有些疼痛。

  我喜歡他身體的氣味,冰冰涼,還有淡淡的酒香。可我不知道這身體在被我觸碰之前,又被多少個女人碰過。那些女人的手指應該和我撫摸過同一個地方,那些女人的雙唇應該和我親吻過同一寸肌膚……同樣的,我和她們在做同一樣事。我們所有的指紋在他這赤裸的身體上毫無聲息地重合,重合……直到變得錯綜複雜,繁複而疼痛,分不清彼此。於是在他弄疼我的那一瞬間,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落。像煙花一樣綻放。

  他用手指拂過我臉頰的頭髮,把頭靠過來吻我,舔着我臉頰上的眼淚。

  你沒告訴我,這是你最初的。他說。

  我沒告訴。確實。忘了告訴。

  我把頭埋在他胸口。我問,你可以愛我么。我突然變得如此貪婪,彷彿是以為只要將最初的給他,便可以向他索要一份愛情。

  他沒有回答,繼續,繼續而來的,是不停地深入、探詢,我閉上眼睛,感覺愛情像潮水般一層層洶湧地淹沒我。愛欲,把我的身體變成一個沒有底的深淵,空洞的、缺乏的、恥辱的。我需索更多更多的愛。可他沒有再說一個字。

  我向他詢問的答案,去向一個沒有遠方的未知地帶。我想,這一定是懲罰。我的疼痛再次大兵壓境。

  幽冷的午夜,零星的黯淡的燈光。外面的細碎的雨聲。雨還沒停么。我遍體鱗傷地躺在床上,我醒來時,這狹小的床上只有我一個人。這破舊逼仄的旅館如此凌亂不堪。但是,只有我一個人。

  他不見了,他走了。他走時和來時一樣悄無聲息。他走得不留痕迹。他要把我和他曾經所有的細節也全部帶走。因為他不願記得這些,他亦不許我記得。他是習慣如此的男子吧……我微笑着想。

  我起身來點燃一根煙,煙氣迷濛地環繞住我赤裸的身體。我想這不過是一場與愛情無關的糾纏。而這場糾纏的唯一結果,就是曲終人散。而他,應該早已預謀好就在那一時刻出現在我的身邊,解救我,然後擁有我,最後離開。這是一場既有心又無心的騙局。因此我並不責怪任何人。

  我淡淡微笑着起來穿衣服,然後我拿着我的包走出凌晨的旅館。但就在走出旅館的那一秒,我突然愣住了。因為我看到站在旅館外面,寂寥的大街旁的那個黑衣挺拔的男子,有一張瘦削而文靜的臉,聽到身後腳步聲,他便轉過身來,我看清了在暗沉霓虹下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

  他走過來,把我嘴裡的香煙拿下來,然後放到自己的嘴裡,但那一雙深邃的眸子卻深深望向我。女孩子抽煙太多對身體不好。他的笑容慵懶得像凌晨的月光。我突然有些感動,眼淚就忍不住落下來。他站在我面前,真實得觸手可及。

  幾天後,我對親愛的薄暮說我戀愛了。她說,你要當心他,他不是你能駕馭的男子。我說,我並不需要駕馭我的男人。薄暮說,這樣的男子,最習慣的方式是消失。要麼是一個月,要麼是一年,也可能,就是一生。我在電話那頭嘆氣,薄暮確實是很了解這個男子,但我已不奢望他能陪伴我一生。我一直是一個寡慾的女子。對愛情,尤其如此。

  我知道了他的姓名。但是我喜歡叫他冷。冷這個字,寫起來非常簡單,只有七畫,寥落乾淨。聽起來也很寂寞,像他的人。感覺起來,清涼的,又有些像他調出的酒的味道。我給他打電話時,喊他,冷。冷。一遍一遍地說,不知疲憊。他卻永遠只是叫我的全名,他並不懂如何親昵地稱呼女孩。而我也已習慣順應他的方式。

  每星期與他見面一次,他請我吃冰淇淋或者直接去旅館。但每次見面時大部分時間都是沉默,彼此僵硬,彼此冷落。我們像兩隻長滿刺的刺蝟,明明都會傷害彼此,還要硬碰硬地呆在一塊兒。任憑彼此受傷,體無完膚,血肉模糊。彷彿可以從痛中尋求安慰。

  有一次我問他,你做調酒師打算做多久。他的嗓音依然低沉,他說,也許一輩子。我問,為什麼不想換另外一個。他用深邃的眸子打量我,黑夜裡他的瞳孔閃爍着寂寞的光。最後他說,你不需要知道為什麼。

  很久很久以後的我,還一直記得這句話,這句話在我的心底泛濫成一朵可恥的招搖的罌粟花。他一直以霸道的方式要我接受他,但他並不允許我進駐他的世界。我在他的世界里,不過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入侵者,他並不需要我的愛。從來如此。

  我在深夜品嘗他的酒,然後我問他,你可不可以為我調一杯黑衣殺手。他那時用手在翻一張畫報,停頓很久才終於開口,你想要什麼味道。我沒有再說話,起身離開房間。離開房門的那一刻我突然哭了,我知道這一步踏出后就再也不能回頭。我終於意識到我面對我和他之間的愛情是如此軟弱無力。我們之間,不僅僅是天涯海角的距離。

  冷。我不再叫他這個名字。我不再打電話給他,也不再與他見面。我甚至再也沒去過任何一個酒吧。我對薄暮說,我說最終消失的不是他,而是我。薄暮說,你駕馭不了你們的愛情。我說,我認輸。

  和冷斷開聯絡以後,我一直在忙着自己的工作。閑暇時,寫文章,我喜歡敘述着那些虛構的故事,然後添加自己的喜怒哀樂。我覺得這甚至比照片更能反映自己的成長。我是一個空虛的而頑固地拒絕空虛的女子。我想。而我身邊不再出現男子,雖然我不知道我還在期望什麼。而每次在午夜裡難以入睡時,心底的傷口便會舊病複發。

  上海是一座妖艷的城市,它斑斕而冷酷。有些像用過的調色板上僵硬的色塊。冷漠而五光十色。我抽着寂寞的煙,我開始穿黑色T恤,把自己包裹得像一個暗夜的女巫。女巫是孤獨而強大的存在。我對自己說。

  一直到三年後的那個夜晚,是的,又是在夜晚。我在街道上走着,路燈把我的背影拉得很長,我看見那個模糊得面目全非的背影,如同看着真實的我自己。我耳朵里塞着MP3,我在聽歌。我把聲音調得很大,大到可以聽到裡面歌手的呢喃和呼吸聲。那確實是非常性感的聲音。聽着聽着我停下了腳步,因為我看見了那個人。

  那個人。

  有時候世界就是這麼小。我耳中的音樂開得震天響,而我面前的男子有挺拔的身體,他還是穿着黑色的外衣,他用手扶住面前那個買醉女子的後腦,用力地吻下去。他吻得很投入,他的眼睛閉着,這樣他就看不見她的面孔,很好,如他吻我時那樣。我知道他依然固執地愛他靈魂里的女人。每一個女人。他不許任何人入侵他的領域。

  我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然後我突然想喝酒,我就進入了酒吧。但這個酒吧已經變了,此刻它顯得非常寥落,沒有歇斯底里的音樂,沒有狂歡的舞蹈者,只有一排一排寂寞的空座。我慢吞吞地走到櫃檯邊,對着那個調酒師說,我要一杯黑衣殺手。他轉身過來看了我一眼,他說,你是來找人的么。

  這下輪到我不說話了。那個調酒師搖晃着手中的酒杯,裡面有暗紅色的液體。他說,他已經走了,跟着另外一個女人走了。他轉告我說如果有個女孩問你要一杯黑衣殺手,就要這樣告訴她。

  我問他,他為什麼和別的女人走了。

  那個調酒師說,他調酒就是為了等那個女人。我坐在櫃檯邊,突然很想笑出來。但是笑容沒出來,眼底的眼淚倒是湧出來了。我起身走開,我耳邊的音樂仍然開得非常大,大到要將我腦袋震碎。可就在我要走出酒吧大門的時候,我卻突然怔住了,因為我看見了他和身邊的那個妖艷的買醉女人往這邊走來。絢爛霓虹下的他微抬起頭,向這邊望了一眼,但是他的視線在我臉上僅僅只停頓了一秒,然後就很快地移開了。

  我站在那裡,就那麼靜靜地站着。我非常平靜,我甚至沒察覺到感傷。因為那時候我意識到,他已經忘了我了,他不知道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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