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痕《二》

　　陰陽相隔

　　大成離開的這個晚上，也是韓家屯的又一個不眠之夜。不知是春雨的纏綿，還是老天為了這個可憐的男人惋惜，或許是對秀娥這個苦命女人的同情，天竟然下起了大雨。瓢潑的大雨沖刷着這個窮鄉僻壤的小村莊，偌大的雨霧悄無聲息地敲打着這個凄涼的人世，彷彿是在為死去的冤魂抽泣。韓家的門外，多了一盞盞燈火，那是在為死者招魂的燈火，指引他回家的路。熱心的鄉親們屋裡屋外的幫忙張羅着，大家湊錢給大成添置了一口薄薄的棺材，用來安葬。許多婦女前來安撫，對秀娥母子報以同情與嘆息，更加惋惜大成的離去，他那麼的憨厚、樸實、心地善良可終究逃不過命運的捉弄。

　　夜漸漸的黑了，雨也斷斷續續的下着，茅屋裡擠滿了幫忙的鄉親們，大家的眼睛里都透露着對這個苦難的家庭的擔心和焦慮。許久，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用沉默來面對這個殘酷的現實。

　　“秀娥，給大成收拾一下吧！要他乾乾淨淨的走吧！”許久，還是好心的三嬸婆打破了沉悶的局面。

　　“恩。”面容憔悴的秀娥木訥地應了一聲，起身走出人群。她隨手拎起一盞煤油燈，手裡拿着一塊乾淨的毛巾，步履蹣跚地走出茅草房，向停放丈夫的棺木前走去。走到棺木前，她緩緩的將燈放下，俯身蹲下，為大成收拾起了遺容。她仔細的擦拭着那張血肉模糊的臉，輕輕的撫摸着他的臉頰，生怕自己的手弄疼了丈夫。此時，她的眼前彷彿浮現出丈夫的一言一行，一瞥一笑、更是心如刀絞。她仔細端詳着這副稜角分明的面頰，雖然已經被歲月的滄桑所掩蓋，可他所承受的苦難卻無法抹去。大成的眼睛瞪得很大，那眼神里透露着驚恐，嘴巴還在半張着，好像呼喊着老天的不公平，因為他還有很多的心愿沒有了呀！還有許多的事情沒有做呢？秀娥輕輕地撫摸着丈夫的肩膀，就是這副寬厚的肩膀，他曾經為這個家遮風擋雨！扛起困苦，然而，今天的他，卻冰冷的對着自己，對待這個塵世，那是怎麼樣的一種絕情，怎麼樣痛徹心扉的痛楚。雨越下越大，夾雜着人世間的凄苦和悲涼，瀰漫在這個小村莊的上空。沉浸在痛苦中的秀娥，任憑淚水無聲的順着臉頰悄然滑落。她默默的注視着這個曾經給予過她溫暖的臉，那張曾經洋溢着憨厚笑容的臉，彷彿要把他刻進自己的腦子裡，留下永遠的記憶。

　　雨一直下，夜在嗚咽，為滄桑的人間感嘆。可憐的人們在為了生存徘徊在生死之間，而在這個春天裡又有多少悲劇在上演，我們不得而知。

　　“娘，別哭，別哭，”跪在一旁為父親燒紙錢的兒子大貴，用哭的沙啞的聲音安慰着母親。

　　“娘我是男人，以後我會養家糊口，不會讓您失望的”。

　　大貴停頓了一下，努力平復了自己激動的情緒，對着父親冰冷僵硬的屍體自言自語着，爹，你就放心走吧！ 我一定會替您照顧好娘，照顧好弟弟妹妹的。”話語間，淚水已傾巢而出。

　　“大貴，娘的好孩子，”秀娥憐惜的摟過了大貴，激動不已的抽泣着。

　　這時，幼小的九兒，不聲不響的來到了母親身邊。他乖巧的依偎在母親懷裡，舉起瘦弱的小手，擦拭着母親臉頰上的淚痕，用稚嫩的童音怯怯地對母親說：“娘，您別哭，九兒知道您想爹，九兒也想爹，九兒要爹，九兒，九兒以後會聽話，您別哭，別哭！望着父親的棺材，他聲嘶力竭的呼喊着，“爹，您回來吧！九兒、九兒、不能沒有爹呀！爹......您答應過九兒要等到麥子拔節時，給我做一個漂亮的蟈蟈籠子的，您怎麼說話不算話呀！爹、您說話呀！爹，您回來呀！您真的忍心不要你的九兒了嗎？爹......嗚嗚......”撕心裂肺的呼喊與訴說，震撼了所有人的心靈，韓家裡裡外外一片凄涼。秀娥，面對九兒揪心的呼喊，終於控制不住自己激動的情緒，一把將九兒和大貴摟在懷裡，母子幾人相擁而泣。此情此景，早已嚇壞了春柳懷裡的妹妹勤勤，她伸出瘦弱的小手，奔向母親，懵懂的表情早已被淚水淹沒了。春柳、春珍、春朴也隨即撲倒在父親的棺木前，痛哭流涕，圍觀的眾人也早已泣不成聲......

　　雨下了一夜，人哭了一夜，可任何痛苦都無法取代這一場的生離死別。第二天一早，大成的後事在三叔的幫忙下安排妥當，準備下葬。一大早，村裡的老老少少不約而同的來到了大成家，為他送行。今天的秀娥，依舊憔悴，紅腫的眼睛，但是卻不乏整潔。懷裡抱着一歲多的女兒勤勤，身後跟隨着五個孩子，一家大小都沉默不語，孩子們怯怯的觀看着眼前的這一切。

　　大成的墓地安排在村西頭的楊樹林里，而隨着他下葬的依舊是那件洗的灰白的大褂子，一頂舊氈帽，一雙漏了腳趾的粗布鞋，一口薄薄的棺木，也許這就是這個老實本分的農民最終的歸宿。

　　“孩子們給你爹跪下，為你爹送行吧！”三叔強忍住悲痛的淚水，對秀娥母子說。

　　秀娥帶着獃滯的目光，邁着沉重的腳步走到大成的棺槨前。她仔細端詳着丈夫的面龐，因為她深深知道，這是最後的離別，從此這個男人將在她的生命中消失殆盡，從此陰陽相隔，不再會有過去的恩愛，更不會再看到他的音容笑貌，一切的一切只能在夢裡重溫，他們之間十八年的相親相愛將以此化成句號。此時的夏秀娥，強忍內心的悲痛，自言自語的對着丈夫說:“孩子他爹，你就安心的走吧！到了那邊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別擔心我們，孩子們我會照顧好，你放心吧！”秀娥停頓了一下，哽咽着接著說了下去，“秀娥知道，這些年你為這個家付出的太多太多，也太累了，是該歇歇了！大成，記得要保佑我和孩子們太太平平的，沒病沒災的,秀娥就知足了！”

　　秀娥說罷，淚水以像斷了線的珍珠流了下來。“孩子們，給你爹磕個頭吧！”秀娥回過頭來對着身後的幾個孩子說著。

　　“恩”.孩子們應聲跪下，春柳滿面淚花對着父親的棺木說著，“爹，春柳給您磕頭了,您就放心的走吧！我會幫娘照顧弟弟妹妹的”。隨即大貴，春珍，春朴 九兒一一給父親磕頭。”“爹，您放心吧！我們一定會活出一個人樣的，不給您丟臉”。孩子們的聲聲呼喊和訴說，撕扯着在場人的心靈。

　　“時辰到了，蓋棺”，三叔伯一聲高喊，把沉浸在痛苦中的人們猛地驚醒了。

　　片刻，大成的棺材在眾人的幫助下隨即蓋上。遲疑中的秀娥，馬上醒過腔來，像瘋了一樣奔向將要入土的棺材，邊撲上前去邊聲嘶力竭的呼喊着，“孩子他爹，大成，大成，你記住我的話呀！孩子他爹，慢走呀！”撕心裂肺地呼喊聲，聽的要人揪心的痛。

　　“爹，別走，別走，別扔下我們呀！”孩子們也在拚命的呼喊着父親。

　　見此情景，村民們趕緊拉住秀娥母子，控制住了局面。然而無論如何呼喊已經無濟於事，這個老實本分的做了半輩子苦力的農民韓大成永遠的離開了這個世界，不再回來。也許在那個年代死就是最好的解脫了，而活着的人卻無法擺脫命運給予的諸多磨難。

　　一鍬鍬的黃土掩埋着棺木，土越埋越高，漸漸地看不見了棺材的影子，也終究與春天的陽光隔離開來。死去的人安息了，可活着的人雖然見到了陽光，但依舊會在這個陰暗的時代里，面對陰暗的世俗，接受命運賜予的悲歡離合，她們又要怎樣的面對呢？伴隨着大成的後事安排好后 ，疲憊的秀娥帶着她六個可憐的孩子，和丈夫做了最後的別離，但卻無法 從痛苦中解脫，眼前依舊會回憶和丈夫之間的點滴往事，那憨厚的笑容，厚實的肩膀，永遠的不在了，唯獨留下痛苦的回憶，深深的植入這個堅強、善良的女人心中，久久不能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