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尋找》之十 么爺結婚

　　開了年，連十五都沒過，呂生才就跟着呂東盛去省城了。呂元才也沒閑着，初七就開始到處去收廢棉紗了，鄰近的地方，沒有什麼貨，又是過年，有廢棉紗的小廠都還沒有開業，每天他騎着腳踏車，總要跑很遠的路，有時甚至橫穿整個榕城縣城以外的地方，才能馱回幾十斤貨回來。

　　在趙村這一帶，人們是知道“年小月半（就是指年十五）大”這個風俗習慣的，但荷包里沒有多的鈔票，想熱熱鬧鬧過十五也過不了了。這天，大人們都照例干自己的活兒，無非是給孩子們買一點兒好吃的，買幾根燭頭回來，用花紙給孩子們糊個燈籠，讓孩子們有個歡快的氣氛。

　　過了十五，就不一樣了。孩子們的學習步入正軌，勞力們也都全身心地開始投入到一年的生計的活兒中去了，縣城裡的小作坊、小廠礦以及建築工地上都已是熱火朝天地開業了，趙村的男勞力們大多都湧上了榕城的縣城，大顯自己的身手，收小荒的收小荒，做小工的做小工，賣菜的賣菜，做小攤販的做小攤販，趕驢子板車的趕驢子板車。而他們也不會忘了自己的老本行，現在時間是自己的，不像單幹以前，把個大活人，死死地圈成了個大死人。春耕是萬萬不能耽誤的，一家老小一年的口糧還指望着這一家幾畝幾分地哩！輪到哪家上牛（那時村裡只有幾家養了牛，大家耕田、翻土，都要排隊租用耕牛，除了給養牛戶一定租金外，輪到上牛這天，必須事先把牛餵飽、吃好，若有要請人耕地時，除了要給工錢外，還要包三餐飯，吃好了，人家才肯把活兒干到實處），男人們自然是全力以赴地在自己的土地上打滾幾天，等春播做好了，地里的活兒可以歇歇了，男人們又迫不及待地去拓展自己的副業去了，這一片田地，就是女人們的事兒了。

　　六十一歲的呂和尚雖然當了七八年的村長，但對自己的這個家卻是沒有盡到任何的責任和義務。呂慶蘭曾經聽母親蔡巧雲提過，原本漂亮嬌弱的婆婆（呂和尚媳婦）是榕城縣城裡的姑娘，因為呂和尚父親原來還有一份家業，才肯屈嫁過來，不料，呂和尚是個懦弱敗家的主，坐吃山空，後來在呂元才十三歲、呂生才剛剛兩歲的時候，把個漂亮的媳婦竟給活活餓死了。母親過世以後，呂元才就沒有讀書了，小學沒畢業，就挑起了家庭的重擔，從而也就鑄就了他勤扒苦做而內斂的性格。呂元才剛剛嘗到了單幹以後，一絲春風的眷顧，他更加勤奮地沿着自己的道路創造和尋找着越來越廣闊的天空，希望自己的小家快點兒好起來，眼瞅着年過二十七的呂生才，馬上就要手藝學成而自己開始賺錢了，別人像他這個年紀，小孩兒都幾個了，可是他還沒有着落，呂和尚也是管不了事的人，這事自然就落到呂元才的頭上。可是，要取一房媳婦，最少也得要過千八百兒的，再加上這老老小小的，都要用錢，所以呂元才更加把自己灌上了一個“要拚命賺錢，儘快讓弟弟取媳婦！”的近期目標，心中有了這個信念，跑再遠的路，呂元才也幹勁兒十足。

　　到五一前夕，呂元才拼死拼活，終於湊足了1000元錢，呂生才也從省城學成了泥瓦匠的手藝回來了，呂元才決定給弟弟張羅取媳婦的事情。當然，呂元才還得先過了林秋芝這一關，錢都在她手上，想讓她拿出來給呂生才取媳婦，自然是極困難的事，做過幾年會計的呂元才想了個方兒，索性全權讓林秋芝去張羅。呂元才作通了呂和尚的工作，讓他去呂東盛那兒先去支取五百元的工錢，由呂和尚親手交給林秋芝，就說這是呂和尚攢的錢，這個只能等以後呂生才做工，呂元才暗中相助來償還了。這樣一來，林秋芝就不會覺得自己吃了虧，而且她還可以根據自己的意思，去物色一個她能降得住的弟媳婦兒，自己也不會倒貼多少錢進去，還落了個好名聲。更何況，她即使再不願意，也明白呂元才是不能不管這事兒的！呂和尚一動怒，她還是會顧忌的，到時候呂和尚一分錢不出，這事兒也還是得辦，那樣豈不是更划不來。林秋芝這點兒小九九，居然被生性實誠的呂元才給算計了。

　　林秋芝打點好了村裡的趙媒婆，到自己娘家灣里，尋了一個家境一般、長相一般，會幹活扒家的大齡女子，也姓林，叫在先。據說她上面有三個哥哥、下面有兩個妹妹，在家是個幹活兒的主，都已經二十五了，還沒有許人家，說是為了三個哥哥取媳婦，幫襯家裡，把自己的事兒給耽誤了，時下像她這麼大的姑娘，小孩兒都會打醬油了。這下正好好事成雙，都是大齡青年，一個難取，一個難嫁，一拍即合，也無所謂感情不感情，也就是媒婆安排兩人建立個面，在榕城縣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呂生才生性笨嘴拙舌，心裡很是緊張，硬要把個不大不小的呂慶蘭又花又哄，拉去做了個電燈泡，趙媒婆無法，只好依了。

　　那天天氣特別的好，風和日麗，正是草長鶯飛的好時節。呂和尚向呂東盛大兒子呂振華借來一套西裝，給呂生才穿一天，讓他好生愛惜着，免得到時候不好還給人家。呂慶蘭也穿得整整齊齊的，讓自己高高興興地而又迫不及待地去見見自己未來的嬸嬸。呂生才騎着呂元才的那輛高大的二八自行車，小心翼翼地從趙村向縣城電影院駛去。呂慶蘭坐在前面的三角架上，後面坐着胖墩墩的、五十多歲還擦了點兒粉的趙媒婆。呂生才不會哼歌，也不會吹口哨，心裡又是緊張，又是着急，他不敢騎得太快，怕顛着了趙媒婆，又不敢騎太慢，要是耽誤了約好的時間，豈不是見不着林在先了！要是她看不上自己，那可怎麼辦啦？呂生才一邊不快不慢地向前騎着，一邊心裡只打鼓，額上的汗珠慢慢滲了出來。只有呂慶蘭無憂無慮，輕鬆地享受這春風的洗滌。

　　“生才呀，你可不要慌場啊！像個爺們兒，啊！瞧！這西裝一穿，人又不是不英俊、不瀟洒，人家姑娘肯定喜歡！嘴巴子放甜點兒，多和人家姑娘聊聊天，別三棍子放不出個屁來！聽見沒有？”可能媒婆的嘴都是吃多了吃好了，吃出來的，不但身體有分量，說出來的話，也能一針見血，有分量。

　　“啊，啊，啊！”正有些焦急和緊張的呂生才，聽趙媒婆這麼一說，心裡竟然真地減輕了許多壓力，人也感覺輕鬆了許多，車也騎得快起來。

　　終於來到了榕城縣電影院門口了，呂生才已是滿頭大汗，可是他沒有帶手絹，又不能像往常一樣，拿袖子隨便一捋，要是把呂振華的西裝弄髒了，又要被他奚落。急得個趙媒婆只好拿自己的手絹，準備給呂生才擦汗。幸好有呂慶蘭在，更會查顏觀色，看到趙媒婆一臉的不情願，趕緊從兜里拿出自己的舊手絹，為呂生才擦乾了臉上和額上的汗珠。不一會兒，只聽見趙媒婆，對着遠處大聲說道：“來了，來了，來了！”

　　只見從右前方，慢慢走過來兩個穿着整齊的女的，年紀大的，看上去約莫五十多歲，跟趙媒婆年齡相仿，但卻瘦弱得多，額上的皺紋已經很多很深了，穿着整齊的藍卡布厚褂子，緊緊地牽着旁邊那個年輕姑娘的手。那個年輕姑娘，中等個兒，穿一件大灰格子上衣，沒有留劉海，扎着一對齊肩的短辮子，五官倒還過得去，只是兩個鼻孔特別大，顯得眼睛有點兒小，看上去有些年紀，彷彿二十七八歲的樣子。

　　“來來來，生才呀，這就是我要介紹給你的年輕漂亮的林在先姑娘，快過來打個招呼！林小姐，你好，你好！這就是我要給你介紹的英俊瀟洒的呂生才，小夥子可是一表人才喲！喲，這是林嬸吧，為了侄女的事兒，這麼老遠，勞您費神費心！來來來，咱們一起到這邊如月餐館，先喝點兒茶，吃點兒便飯，然後讓兩個年輕人去看看電影，我們就先回去了！”趙媒婆跟林家原本就熟，林在先與林秋芝還是遠房的本家，林秋芝嫁給呂元才也是她保的媒。

　　一切都在趙媒婆駕輕就熟地安排下自然進行着，呂生才領着呂慶蘭和林在先一起走進了電影院。呂慶蘭看了看門口黑板上的宣傳欄，馬上要放的是她彷彿聽老師提過的《小二黑結婚》，這下可要認真看一看了。

　　“你，你叫林在先，是嗎？”對着電影票的序號坐下來之後，在電影還沒開始之前，呂生才終於開口對林在先說了第一句話。看來他對這個姑娘，沒有反感，還有戲！

　　“是的，你叫呂生才，是吧？”有些靦腆的林在先硬要慶蘭坐在中間，看着她臉上起了一些紅暈，似乎用了自己最柔細的聲音，穿過呂慶蘭的頭頂，傳遞到呂生才那兒，把個不知所措的呂生才弄得臉也紅了，不停地揉搓着雙手，“是，是！老頭起的名兒，只知道才呀才的，到頭來還是冒得財！”想不到呂生才情急之下，臨場發揮竟然幽默風趣起來，搞得林在先刮目相待，呂慶蘭也驚異地看了看並不健談的么爺。

　　電影終於開始了，尷尬也就結束了，呂慶蘭也懶得去管那兩個剛見面而彼此並不反感的大人，是否會嫌自己這個電燈泡太亮，把他們的光都給遮住了，只管自己認真地看完了整部電影，或許是老師曾經提起過的緣故，說是著名作家趙樹理的代表作，因而懷着十分期待和好奇的心情，看完了它，但當時的呂慶蘭，只是一個四年級的小學生，對電影中的故事情節和時代內涵，並不能全然了解，只是看了大貌，說不出所以然，也說不出不所以然來。

　　看完電影，呂生才帶着呂慶蘭，和林在先一起在小茶館里，喝了一會兒茶，然後用自行車親自把林在先送回了她的村（她所在的村與趙村隔了二十幾里路），在回趙村的路上，呂慶蘭看到了么爺臉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一種表情，好像很興奮，又好像些許隱憂，一會兒把自行車騎得飛快，一會兒又沉沉地慢了下來，一會兒又長長地吐一口氣，然後偷笑着愉快起來。呂慶蘭不懂，原來戀愛的人，感情是如此複雜，就這麼一次陪着么爺的約會，竟然成為呂生才的戀愛經歷，不出半個月的時間，發八字（請算命的先生或者年事較高有經驗的老者，看兩人的屬相和命相合不合）、定日子、送報日酒、買衣服、三大件（當時流行的三大件是自行車、縫紉機和手錶，而呂生才家是不可能有錢買齊這三大件的，於是兩家經過談判，達成協議，呂生才家想辦法買自行車，林在先家把她嫂嫂的一台舊縫紉機借給他們，到他們自己有錢買了之後，再還給林在先娘家），在林秋芝和趙媒婆的強強聯手下，呂生才終於把自己還十分滿意的新娘子取回了家。

　　家裡比以前更熱鬧了，也更擁擠了，為了么爺結婚，呂慶蘭不得不讓出自己的小房間，把右邊的兩個小房間合成了一個大的新房，只是簡單地刷白了，幸好呂生才一起的做泥瓦匠的朋友們，用好多紅紅的大喜字和各色綵帶將整個房間裝點得喜氣洋洋。而呂慶蘭呢，就不得不搬到後院廂房爺爺住的小黑房（呂和尚住的那個小房間在廚房隔壁，沒有窗戶，只有一個窄得只能一個人進出的門）旁邊的材房（那裡原是放材禾的，現在把裡面清一清，揀一揀，把慶蘭的小床和小衣櫃搬進來，就成為呂慶蘭日後棲息的居住地了）。

　　么爺結婚了，呂慶蘭看到爺爺終於卸下了肩頭的重擔，舒展的眉宇間露出了欣慰的神情，而呂慶蘭也在內心祝福着，希望爺爺和自己所在的這個家，都能沾着這濃濃的喜氣，越來越和睦、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