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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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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老頭 標籤:高老頭

  瘋 老 頭

  作者:耕夢

  “瘋老頭”成了我的朋友,那是後來的事。

  第一次聽說“瘋老頭”,是1976秋觀賞雙龍鎮舉辦的農民畫展。那時我在雙龍鎮政府任農業技術員。

  窮鄉僻壤的農民,能畫嗎?幾分好奇和幾分圖熱鬧,驅使我興匆匆來到了布展大廳——雙龍鎮政府禮堂。

  木架瓦頂結構的鄉政府禮堂很簡陋。圍繞木柱四周繫上幾根長繩,將字畫用別針依次別在繩子上,就算畫展了。

  畫作是由各村社選送的,主題內容大多反映“批資”(批判資本主義)運動,也有少量反映農村新面貌;畫作大多無規無矩,很難說屬於臨摹還是創作,也說不清屬素描還是鉛筆、水粉、水彩或油畫,大多更與透視原理、光線明暗不沾邊,反正就是用鉛筆、鋼筆或毛筆,找點什麼圖依樣畫葫蘆描在紙上,有的還塗抹點水粉或者水彩,畫作實在難以恭維,基本與“技藝”二字不沾邊;反倒是有的圖畫比例失調,不自覺中有些意向派的味道,使我暗中嘆息“窮鄉僻壤”,時而又不禁啞然失笑。

  突然,一幅水墨畫使我為之一振,紙張略有破損和褶皺,但掩蓋不了畫者高操的繪畫功底,主圖是一位振臂高呼充滿激情的漢子,背景是一群朦朧而聲勢宏大舉着標語的遊行隊伍 ,撇開畫作的政治性,其構圖之大氣,形象之鮮明,線條之流暢,疏密虛實之精妙,透視及光線明暗之得當,真使我大吃一驚,窮鄉僻壤居然有這等高手?是否外地或外單位借來的畫作呢?為探究竟,我向鎮政府的文書打聽,答曰“是南華村的一位瘋老頭畫的”,驚得我吐出的舌頭久難縮回!這就是我第一次聽說“瘋老頭”。

  目睹“瘋老頭”真容,是一月多后的初冬時節,天已經很涼。偶過鎮初中校門,遠遠看見一位挑大糞的老頭蜷縮在校門外的石墩上小憩,蓬頭垢面,破棉衣破單褲污跡斑斑補丁疊補丁,腰系草繩,赤腳草鞋,持旱煙斗,耷拉腦袋雙目微閉蜷縮在石墩上,酷似一尊頻臨凍餓而死的乞丐雕像。

  課間休息鈴聲響了,一群初中學生嘻戲着跑出校門。有幾個好事的學生圍住老頭,想用聲音嚇唬驚動老頭,但老頭如臨無人之境紋絲不動,又有兩個調皮學生開始用英語罵老頭,說老頭是乞丐是瘋子,突然,老頭霍地站立怒不可遏,手指孩子聲音發顫,用流利的英語回擊道:“以為我聽不懂嗎?誰是乞丐?誰是瘋子?可以說我窮,但人格不可辱,才學幾個單詞,竟敢在我面前賣弄!”老頭的一陣英語吆喝后,出現了戲劇性的變化,剛才還調皮嬉鬧的一群學生,驚訝得鴉雀無聲,不但沒有跑開,反倒好奇並恭敬地慢慢向老頭圍攏:“老爺爺,你居然懂英語呀,你的英語說得比我們老師還流利”,罵老頭的兩個孩子怯生生地給老頭道歉了:“老爺爺,我們錯了,您老人家原諒我們吧”。隨着孩子們的道歉,老頭態度和藹了許多:“知錯就好,知錯就好,就是應該學會尊重人”,還說:“以後你們學習中有疑難問題可以來問我,不僅是英語,史地生數理化都可以”。這次偶遇,我知道了他就是作畫高手“瘋老頭”,還知道了他的名字叫馮一君。

  偶遇,使我對這位“瘋老頭”油然生敬,有了探究他身世的強烈念頭。

  那時鎮政府的幹部(也包括我這位農業技術員)要聯繫一個村,稱為駐村幹部。1977年春,通過努力,我居然實現了與鎮黨委書記一起聯繫南華村的夢想。

  由村民指路,首次造訪馮一君的家,感覺很凄涼。早就聽村民介紹,社裡本來安排他免費住社裡的保管室,但他堅持自建小窩棚居住,他的小窩棚如何如何的簡陋。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身臨其境,其簡陋凄涼的程度實在令人要窒息。

  馮一君的“家”搭建在僻靜山坡的石岩下,哪裡算“家”啊!牆是用玉米高粱秸編成,門是用棉花秸稈編成,順岩搭建的斜屋頂是麥草稻草蓋成;室內僅一間“屋”,面積約十餘平方,地板坑窪不平,分前低后高兩小塊;低處屬活動空間,高處挖一圓坑支一圓形破鍋,就算灶台及廚房;窩棚右側用竹捆成一小床,稻草破竹席破棉被,就算寢室;床頭床尾各置放一大瓦缸,當然就是物品保管室了;窩棚左側角落一大堆柴灰,這就是廁所。這個小窩棚,可不像小說里描寫的那些聖賢修仙煉道的小窩棚,也不是正常人住的茅舍,客觀地說,遠不及牛棚豬棚,可以說,任何人都會喚起山頂洞原始人遺迹的聯想。

  室內氣味實在難受,也無凳子可坐,他請我站在窩棚外閑聊了一個多小時,他只願談他畫畫的經歷和作畫的技法,只願簡單介紹他的簡歷,不願提及深層次的經歷。交談中,我知道了他一些情況,解放初高中畢業后參加抗美援朝志願軍,任部隊文化宣傳幹事,轉業后考入大學,熱愛美術,可能畫過的水粉水彩顏料有幾十斤,五十年代末大學畢業后,分配在貴州省水利工程設計院任技術員,從事水利工程設計,之後由於患病而被遣送回鄉。離開他“家”時,我給了他10元錢(那時我月工資30元),但他堅決不收。

  一位多才多藝的老大學生,一位五、六十年代的工程設計人員,為何淪為“瘋子”?為何淪落到乞丐般的人生?後來終於在南華村范社長那裡找到了答案。

  范社長年近六旬,中等個子、黝黑臉絡腮鬍、說話很爽朗,一看就是精明敦厚的實在人。老社長客氣地把我讓進堂屋,讓座、遞煙(我不吸煙)、遞茶,一陣寒暄之後,范社長邊吧嗒着旱煙,不時摸摸絡腮鬍,神情有些凝重地開始了他的介紹:“馮一君啊,要說,本是難得的人才呢!”

  隨着范社長時熄時滅的煙草和不緊不慢的敘述,馮一君的故事就像老社長呼出的裊裊輕煙,凄婉而悲涼:

  馮一君,雙龍鎮南華村人,解放前家庭富裕(解放時父母被評為地主)。

  舊社會入學一般比較晚,即將解放時馮一君在區中學初中畢業,儀錶堂堂且聰慧好學,已成當地一方才俊,他想考縣中繼續深造。父母為他設計的人生卻不同,家業需要繼承,成家才能立業,於是給他定了一門婚事,不準繼續學業,令他回鄉完婚。為抗婚,馮一君出走雲南,投奔比較貧窮的表叔而去。

  他在雲南考取並讀完高中時已經解放,他父母被評為地主,田地家產被分光,常被批鬥,不久積鬱成疾相繼離世,當時戰亂年代信息不暢,他知道父母離世已經是數月後的事了。

  五十年代抗美援朝戰爭爆發,在雲南他以表叔養子的貧農成分參加了志願軍,在部隊任文化宣傳幹事,本來聰慧好學成績優異,加上部隊的鍛煉培養,使他的寫作和繪畫天賦得到很大提高和發揮。五十年代後期,他復原轉業后考入昆明地質學院學習。大學畢業后因為災年賦閑在家(雲南)一段時間后,六十年代中期分配到貴州省水利設計院任技術員,從事水利工程設計。

  在設計院,他與本院的一位大學畢業的女同事戀愛了。

  他的女朋友很美。他女朋友有一張發黃的照片,曾有村民偶然瞥見過,據說至今一直藏在他貼身的口袋裡,空閑時,他常躲在角落裡捧着照片發獃,他女朋友着粉紅色長裙、秀髮飄逸、水靈大眼、一對小酒窩、身材高挑亭亭玉立,鮮活的一張典雅的侍女美圖,有人試圖奪看照片,但他暴跳如雷,很多人都說,那張照片可能就是支撐他活下去的力量。

  他倆在設計院的情況是送他返鄉的同志介紹的。

  他女朋友青島人,與他同時大學畢業,同時分配到同一設計院,並在同一辦公室任技術員,很有緣分。

  他才華橫溢風流倜儻,他女朋友秀麗溫柔聰慧能幹,一個是設計院的才子帥哥,一個是設計院的院花淑女,共同的事業,共同的志趣,共同的追求,加上同辦公室朝夕相處,很快,他倆擦出了愛的火花,他們相愛了。

  他們愛得很純潔,愛得很深誠,愛得很熾熱,愛得很甜蜜。

  事業上,他們心有靈犀,配合默契,相互切磋,相互鼓勵;她佩服他設計方案的大手筆、創意新穎、思維獨到;他欣賞她細緻入微,思考縝密,繪圖精美;累了,相互給對方一個關愛的眼神,或給對方添加一杯熱茶,都使對方倍感溫暖;成功了,一起歡呼雀躍,一起舉杯祝福,一同哼唱快樂的曲調,一起涌動喜悅的淚花……

  生活上,他們互相體貼,關愛有加。她買來棉花布料專門給他縫製了棉坐墊,她擠出時間千針萬線親手給他織了毛線衣,她節衣縮食省下自己的飯票糧票補貼他飯票的不足(那時糧食不夠吃)……;天涼了他會脫下大衣披在她身上,開水燙了他會吹涼了再遞給她,天熱了他會給她搖扇子(那時沒有電扇),她病了他會守護身旁時刻不離……

  他為她的美麗善良溫柔賢惠而傾倒,她為他的誠實正直精明能幹而陶醉。

  周末和節假日,單工宿舍里縈繞着他倆的竊竊私語,月明星稀時湖邊留下了他倆相擁纏綿的倒影,黃桷樹瀑布充盈着他倆的嘻戲打鬧,婁山關的崎嶇漫道常有他倆出雙入對,梵凈山的奇峰峭壁留下了他倆攙扶攀登的倩影……

  他為她親手畫了很多俏像,有侍女鶴立般的生活照、有伏案繪圖的工作照,有多姿多彩的瞬間速寫,他將這些畫像掛在宿舍的床頭案頭,他對她說,他希望每天睡醒的第一眼就能看着她的音容開始美好的一天,希望每天晚上睡覺時能看着她的笑貌枕着幸福入眠。

  真是天作一對,地作一雙!情深意篤,日月可鑒!

  當他倆即將登上神聖的婚姻殿堂時,厄運擊碎了他倆的愛,厄運擊碎了他倆的情。

  1966年文化大革命爆發,階級鬥爭,內查外調、大批判大批鬥開始。馮一君被查出了家庭出身是地主子女的歷史,於是,被划入“地富反壞右”,還被打成混入革命軍隊和革命隊伍的“反革命”,接踵而來的是無休止的關“牛棚”、批鬥、遊街。

  馮一君雖然身陷囹圄,但她堅信他的清白與人品,她絕不相信他是反革命,她不離不棄,她奔走呼號,她苦苦哀求紅衛兵們不要傷害他。由於與“反革命同流和污”,“階級路線不清”,她也受到衝擊,技術員職稱被取消,淪為院里的清潔工。

  她父親是青島市副廳級幹部,她母親是青島某高校的講師。她的父母本來很喜歡馮一君這個未來女婿。

  但是,馮一君的“反革命”帽子可要禍害女兒,並且禍不單行,她父親也淪為“走資派”被打倒了,也被關“牛棚”挨批鬥。

  為了女兒的前途不受牽連,為了全家不受牽連,她母親趕赴貴州找馮一君談話,求他放棄與她女兒的戀愛關係,求他不要影響她女兒的政治生命和事業前途,求他不要給他的家庭雪上加霜。

  1968年深秋,雲貴高原凍雨凄凄異常陰冷,陰霾的天似乎要壓垮這渾濁的世界。已經關進“牛棚”近一年的馮一君,捲縮在陰暗潮濕的角落裡,腦子裡像放電影一樣一遍又一遍閃現着與女朋友的朝朝暮暮、女朋友的音容笑貌、女朋友對自己的深情厚愛,閃現着女朋友為自己的忍辱負重、為自己而受迫害打擊的一幕又一幕,馮一君痛徹心扉,那心比凍雨還要涼比天空還要陰霾,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要他離開視入生命的女朋友,那真是生不如死;但是,自己出生地主子女的歷史無法改變,自己無出頭之日,她母親說得對啊,既然愛她,自己被社會毀滅了,又何必要死死拉她殉葬呢!

  為了保護心愛的女朋友,為了愛的無私,在牛棚里找不到刀子,馮一君毅然咬破指頭,用血給她寫了斷絕戀愛關係的信,並從此強忍流血的心痛而不再理睬女朋友……

  又苦苦掙扎了幾個月,眼見馮一君離意已決,面對父親被打倒全家陷入絕境的慘況,他女朋友心灰意冷,終於接受早年赴新家坡的一位父親密友的幫助,望着馮一君關押的地方,淚眼婆娑,一步一回頭,三小時才走完了到車站的三里路,隨着列車的轟鳴,終於離開了她最愛的人,赴新家坡定居而去。

  從血書“斷交信”后的數月中,除被無盡的批鬥、寫悔罪書、非人的艱苦勞動改造外,馮一君總是一個人躲在“牛棚”角落裡,手捧女朋友那張照片(就是現在保存的這張),默默地看,獃獃地看,時而喃喃自語,時而淚眼朦朧,就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當女朋友離境出國的消息傳來那天,黑雲壓城,陰風怒號,牛棚似乎要壓塌,世界似乎要壓塌!他望着“牛棚”的窗外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之後,他捶胸頓足嚎啕大哭了一場,然後目光渙散兩眼發直地望着窗外大半天,終於,一陣歇斯底里的哀嚎之後,他時而大笑又時而大哭,時而大哭又時而大笑……。女朋友離去,馮一君心中的精神支柱坍塌了,馮一君終於瘋了!一介才子終於瘋了!

  馮一君被遣送回鄉,原因是“因病回鄉療養”。

  1970年春,馮一君回到了家鄉。他已經沒有家,也沒有親人,我們相親鄰里接納了他,先免費住社裡的保管室,由於鄉親鄰里的關心照顧,他的病情慢慢好轉,生活能自理,也能參加社裡的集體勞動了,他說不能老是拖累鄉親,不能占集體的便宜,堅決自己建小窩棚居住。幾年來,他先後從事過修堰溝,打石頭改田改土,到鄉里學校挑大糞等農活,他干農活是最賣力的,最臟最累別人不願乾的活他都爭着干,而且准能幹好,所以,鄉親們都不嫌棄他。那時糧食普遍不夠吃,但馮一君不缺糧,因為他嚴格按大約每年能收入多少糧食,每天只能吃幾兩糧食來計劃安排糧食,無論多餓多累,他都絕不多吃半兩糧食。馮一君平時從不花錢,衣服都是撿的破爛穿,但必須得籌錢買鹽買油(買點燈的煤油,他從沒有用過食用油),所以他偶爾要到集市去賣一點從口中省出的糧食,別人都是按市場價格出售,而他只按國家定價出售(國家牌價比市場價低數倍),他說既然是社會主義國家就不應該賣“黑市”。

  …………

  打倒四人幫后,1977年實行第一次高考,我有幸考取師範學校外出讀書了,與馮一君失去了聯繫。

  …………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我早已從師範學校畢業分配回雙龍鎮初中教物理課。

  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忙活,突然有教師喊我:“校長,有客人找你”。隨後,進來一人,六十多歲年紀,一米七、八的個頭,身板挺直,穿藍色長大衣,頭戴鴨舌帽,圍一棕色長圍巾,足登黑皮鞋,面目清秀,目光炯炯,精神矍鑠,絡腮鬍子理得很乾凈,我們握手相互盯着對方打量了約半分鐘,“啊!你是馮老師”!“是是是,我是馮一君,你已經是校長了呀”!呵呵,我們竟然像西方人一樣,久久擁抱在一起,但西方人擁抱是禮儀需要,我們的擁抱卻是自然感情的爆發。

  馮一君給我介紹,他現在過得很好,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他的“反革命”帽子揭了,鄰縣的城鄉建設委員會聘請他做技術員,負責建築工程及水電工程設計。他說,工資待遇不錯是次要的,反正自己也用不了多少錢,但心情舒暢,揚眉吐氣是最重要的。那次,我招待他大吃了一頓,還喝了酒(我平時不喝酒),聊了很久。

  八十年代後期,我調到一所高完中先後任教導主任及副校長,又與馮一君失去了聯繫。

  九十年代後期,我回家鄉走親戚,問及馮一君的情況,得知,馮一君已經逝去兩年多,在鄰縣的鄉鎮企業局死於肺癌。

  2014年2月11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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