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之“痴”

　　歐陽雪剛擁抱着自己朝思暮想的未婚妻，突然有一種莫名其狀的悲傷感從四面八方襲來……那種對父母不能提起而要佯裝的笑臉，朋友也不能訴說的悲情感覺，好像一種不能承受的重量突然卸載了，一種積壓得使自己快要爆炸的鬱悶突然要宣洩了，在女友面前多年刻意塑造的頂天立地男子漢的形象轟然坍塌了……淚如湧泉泣不成聲，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在母親懷中的釋放……

　　李冰容這位天真活潑的姑娘，平時只會在男友面前撒嬌耍賴使小性，這突如其來的男人的脆弱弄得她不知如何是好，只是默默地撫摸着自己心上人的臉龐，喃喃地說道“發生什麼事了，怎麼會這樣？到底怎麼啦？”沒有任何回答，只是緊緊地抱着越抱越緊，她有點喘不過氣來……

　　“對不起！我有點失態了。”雪剛終於鬆開了雙臂，邊用毛巾擦臉邊說。

　　“怎麼啦？你的臉色不大好啊？”冰容心疼的問道。

　　“沒什麼，晚上再告訴你。武養浩教授在家么？”

　　“在家啊，前天還和爸媽一起吃飯來着，他們同學聚會。”

　　“剛才給他打電話沒有接，還以為出什麼事了呢”

　　“今天不是星期天，我們的公務員怎麼溜出來了？”

　　“我調回省城了！”

　　“騙人，怎麼剛上班就可以辦調動呢？”

　　“我們預定的分離時間沒必要了，真的，明天到省紀委上班。老婆，高興吧？”

　　“真的！我太高興了！”冰容跳起來又一次抱住了雪剛狂吻起來……

　　這一次，雪剛完全進入了一種亢奮狀態，把冰容抱起來放倒在床上……

　　雪剛醒來已經到了下午4點多鐘，匆匆洗了一把臉，就向自己的導師武養浩教授家中走去。

　　武養浩教授其實也是不到50歲的年齡，但不加修飾的頭髮露出了縷縷白絲，一副花鏡頂在自己的鼻子尖上，額頭上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不笑還好一點，一笑起來比原來的相聲演員李文華的眉頭更“深刻”，也好像是知識與智慧倉庫的伸縮拉門。要是誰說他是70歲的年齡肯定沒人懷疑，每年的本科新生喊他“老爺爺”的大有人在。

　　看見雪剛進來，這位教授既不打招呼也不讓坐，仍然講自己的話。幾個研究生圍坐他的面前，或插言或看書或自行離去，一概不過問。就是課程規定的書目，也不強求學生必讀，他常把叔本華的觀點掛在口頭上：“閱讀是把思想強加於心靈，多讀書會使心靈失去一切彈性，正如不斷加壓會使一根彈簧失去彈性一樣。因此，為了使自己不具有任何思想，最可靠的辦法就是，一有空閑就手裡拿起一本書。這種人就是蒲伯說的那種人：永遠閱讀別人，從不被人閱讀”

　　雪剛進來自己找位置坐下，一個學弟處於對畢業學兄的尊敬主動給他倒了一杯水，又把老師的杯子加滿。武教授對他的殷勤舉動顯得有點不以為然，便問倒水的學生說：“你說說對孟子‘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處而處，可以仕而仕’是怎麼理解的？”

　　“我理解就是該離開就快快離開，該居住就安心地居住，該隱居就隱居，該做官就做官。總而言之，就是與時俱進因時制宜，不強出頭、不故作清高、也不離群索居，而是隨遇而安隨勢而動，能發展時拚命發展，不宜展示自己的時候，保護好自己。是金子，該發光時則發光，該深埋時則深埋。不予強盜手，就是落到了強盜手，也只能跟着走，不作無為的反抗。”

　　“你們都說說，也叫我老人家開開眼！”這是高興后的口頭禪。

　　“說說容易，做到這一點太難了。人的思維慣性，常常使人善於演自己熟練的角色，總是把自己的長處發揮到極致，總是想以自己的設想來塑造整個外在世界。比如，韓信會帶兵打仗，但不善於文治中的角色轉移，該隱居不隱居，把打仗的功勞天天扛在肩頭，展示給世人，警示着皇族，最後的可悲下場令人不堪回首。現代也有好多人，拚命掙錢最後被錢所害，有的人拚命當官最後官未盡而命先休，看來人都是被自己的長處所害的。可以速、可以久、可以處、可以仕的關鍵是如何判斷‘可以’與‘不可以’的標準與時機。所以，一個人具有辨別力、判斷力比擁有知識與見識更重要，判斷力應該是第一智慧。”另一位平時不愛多講話的學妹平靜地說。

　　“為什麼受傷的終是文人？秦始皇坑儒，漢武帝宮刑司馬遷，曹操殺孔融等等，阮籍、嵇康的下場，包括進入現代文明以後的中國文化大革命，都拿知識分子開涮，為什麼？僅僅是因為沒有判斷准‘可以’的時機嗎？知識分子就該時時刻刻做好隱居的準備么？”一個小學弟說。

　　“這個問題，誰能談談自己的看法？”教授想互動式引導了。

　　……

　　“那我就自己說說吧，這個問題的根本是知識與權力的關係問題。知識與權力，二者既互相排斥，又互相牽挂，既互相對抗，又互相曖昧。在牽挂中，權力讓知識人產生嚮往；在排斥中，權力讓知識人產生焦慮。之所以相互排斥，是因為二者追求的目標不同。一、目標不同。知識的目標是真理，權力的目標是利益。而在現實世界，真理與利益並非是統一的。真理具有客觀性、獨立性和普遍性。雖然真理的發現要依賴於人的主觀世界，但真理的存在是不依賴於人的主觀世界的。真理在本質上是客觀的，它獨立於人的主觀世界，且具有普遍的指導意義。而利益具有主觀性、依賴性和特殊性。不同的主體對利益有不同的主觀判斷。利益總是相互依賴的，並且利益總是與特殊群體相聯繫。封建帝王代表的是封建地主階級的利益，現代政黨也是代表某一群體的利益而對另一群體實施排斥或打壓，這都是天經地義的。但真理沒有特殊對象，追求真理掌握真理是超越利益群體的，所以必定與權力發生碰撞或衝突。二、動力不同。批判是知識進步的動力，服從是權力運動的支撐。批判與服從，二者南轅北轍。批判需要搞清楚為什麼，而服從需要搞清楚是什麼。批判需要找缺點、挑毛病，而服從需要讚揚和頌歌，需要歡呼。沒有批判，就沒有知識的進步；而沒有服從，就不會有權力的展開。當需要批判的時候，你讚美；需要服從的時候，你批判。這種矛盾當然會以客觀力量戰勝主觀力量為結局，雖說時代的發展可能你是真理的所有者。為什麼說二者又是互相牽挂互相曖昧呢？在社會發展現實中，知識與權力總是互相難以割捨。首先，權力離不開知識的幫助。沒有知識幫助的權力是虛弱的，也是不長久的。權力需要知識提供的獲取利益的理論工具和武器。各種不同的知識為權力獲取利益提供了可供選擇的工具菜單。另外，權力也需要知識為其獲取利益的存在性提供合理性和合法性的解釋。其次，知識也需要權力提供保護。沒有保護的知識是軟弱的，其生存也是艱難的。”說到這裡，武教授喝了一杯水，笑着說：“據說中央電視台有一首自嘲式的打油詩：我們是黨的一條狗，蹲在黨的家門口；黨叫咬誰就咬誰，叫咬幾口咬幾口。這說明知識對權力的依賴啊！當知識成了權力的工具時，其追求真理的功能能不變異么？”

　　一直沉默不語的歐陽雪剛開口說話了“我看也有一個財富根源的問題。同樣知識與財富也是對立統一的關係，二者既互相分離，又互相需要，既互相爭扯，又互相支持。在支持中，財富讓知識人幸福；在爭扯中，財富讓知識人產生痛苦和焦慮。”他抬頭望望自己的導師，發現武教授正閉眼養自己的浩然之氣呢，於是自管自的又說了：

　　“按照老師的邏輯思路，知識與財富的首先表現在領域的不同，知識屬於精神領域，而財富屬於物質領域。人們追求知識，就需要超越，需要解脫，需要出世。人們追求財富，就需要現實，需要入世。人們研究知識，有時就得需要遠離財富領域。人們追求財富，花在知識領域的時間就會減少。而人既是物質的，也是精神的。人既需要滿足物質屬性，也需要滿足精神屬性。在滿足人的物質屬性與精神屬性方面，雖然知識與財富都是重要手段，但二者也有區別和不同重點。相對而言，知識更偏重於精神屬性的滿足，而財富更偏重於物質屬性的滿足。但對一個人而言，由於各種原因，魚與熊掌，並非是兼得的。這種精神與物質的張力，作用在一個人身上，就會使人焦慮和苦悶。其次，是獲取的路徑不同“求真”是追求知識的唯一方法，而“求真”和“求假”都有可能成為追求財富的方法。沒有“求真”，就不會有知識，但“求真”未必就會導致財富。人們獲取財富的手段是多元的。人們即可以通過“求真”手段也可以通過“求假”手段獲取財富。這裡問題不在手段如何，關鍵是財富。但知識則不同。由於“真”是知識的本性，所以，追求知識的方法惟有“求真”，不能“求假”，否則，得到的就不是知識，就只能是騙人的謊言。在實際生活中，一般是知識人既想追求知識，又想追求財富，但由於二者方法不同，對知識人就會產生困惑和焦慮。特別是現代社會，這種焦慮導致許多人的浮躁，可謂滾滾紅塵揚起了精神的虛空與偽劣”這一番學術味很濃的論述，讓幾個學弟學妹們面面相覷，好像既佩服又嫉妒，這才知道老師為什麼總是把這位學兄掛在嘴上。只聽雪剛又慢慢道來：

　　“但知識與財富，也需要互相聯繫，互相需要對方的支持和幫助。知識是靈魂，財富是肉體。靈魂需要肉體的養分和滋養，肉體需要靈魂的統攝和指引。財富為知識的擴展提供物質支撐，知識也為財富的增加提供方向和動力。在本質上，知識也喜歡財富，財富也喜歡知識。知識與財富，如能較好結合，知識也就有了持久飛翔的翅膀和動力，同時，財富也就不會迷失方向，財富的增長也就會速度更快，同時，財富的增長也會更持久。所以，知識和財富都為對方提供長遠效益。但現實的短視性往往導致知識與財富的分離，知識缺少財富的支持，財富也缺乏知識的指導，從長遠看，這對知識和財富雙方的持續增長都沒有好處。”

　　武教授終於睜開了眯縫的眼睛，盯着自己的愛徒看了一會兒，說話了：“關鍵是權力和財富中的知識人，應該如何給自己定位，給自己解除焦慮和困惑。知識人需要焦慮，因為知識的發展需要一定程度的焦慮。焦慮對知識人而言，既是壓力，也是動力。但焦慮過度對知識人的發展以及社會的發展都是不好的，所以知識人需要減少焦慮，使焦慮保持在適度和合理的範圍內。關鍵是知識人自己要保持良好心態，要做和諧知識人。知識之門，既是地獄之門，也是天堂之門。知識人主要是在為別人為社會開啟天堂之門，而留給自己的，往往是地獄之門。知識人應當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心理和行動方面的準備。在現實行動中，知識人要學孔子，要積極有為，要積極入世，要奮發圖強。天行健，君子當自強不息，知識人要勇於和不斷探索知識領域的無限空間。在行動層面，知識人對社會應當有一種道義感和責任感，不能無為，否則，知識發展就會失去動力，這對社會發展也不利。讀書乃為養正氣,位卑未敢忘國憂。國家和社會的發展，需要知識，需要知識人的積極有為。但在內在心態上，知識人要學老子，要有清靜無為的心態，要超脫出世，凡事看透些，要保持良好心情。萬里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身外之物不能沒有，但得不到就不要強求，尤其是要調節好自己的心態。這對自己健康也有好處，也有利於和諧社會的建設。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材燒。有了健康的身體，就為個人以後更好的發展和為社會發展作出更大貢獻奠定了一個良好的基礎和前提。”說著，站起身來作了個伸展運動，說到“你們都回去吧，我向你們的學長請教幾招！”幾個研究生站起身來，告別離開。沒有一個人主動收拾一下坐亂的沙發，實際上也沒必要，在教授家裡有時候也不敢多幹事，因為往往沒有好報。

　　武教授站着說話了，雪剛只好也站起來。

　　“你對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很難理解吧？為了你，我們幾個老同學聚會了兩次。梁銀柱、尹正君、你未來的岳父母、還有你即將報到的單位領導，我們都是同屆同學。”

　　“我未來的領導？這麼說，這一切您都知道了？”

　　“你啊，初生牛犢不畏虎啊。也是我這個老師沒把你們教好，這幾天我都在反思這個課題。”教授往往把問題說成“課題”，把研究說成反思。

　　“你能錄取公務員，尹正君是出了力的。可你當眾罵了尹正君這個地方大員，我和你岳父母（把未來的去掉了）又找到了梁銀柱，沒想到老梁目睹了整個過程，就把你調入了紀檢委，因為進組織部讓老梁沒法做人啊”

　　“老梁今天上午還給我打了電話，說我只會教書教文字，不會教文理教做人，甚至罵我是書櫥文痴誤人子弟。他說的有道理啊！”

　　“都是我給老師丟臉了！”

　　“別說了，我們都反思吧！尹正君雖說剽取了我們的論文，但這個課題研究小組本來他就是挂名的分管領導啊，你能怎麼樣啊？”

　　“你去Z市后，我讓他給有關的負責招聘的領導打了招呼，如果你是靠本事考上去的，那把你分到市委辦公室絕對是尹正君的作用。”

　　“關在屋裡搞學術研究，你的老師已經落後於時代了。明年，我準備到社會上走一走，實地看看現實的世界，補補自己的實踐能力啊”

　　“好了，你最近去看看你的岳父母吧？人家就一個女兒，還把你當半個兒呢，可是讓他倆操了不少心哪！快回去吧！”

　　歐陽雪剛了連“謝謝”都沒有說，他知道沒必要，就默默地走出了教授的家，也是自己曾經的家。

　　他回到了李冰容的單人宿舍，只見桌子上一個紙條，冰容回到父母那裡住了，說是怕影響不好。

　　歐陽雪剛自言自語地說：本周就去領取結婚證明。不就一張紙么？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