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廁裡面有人家

　　新學期開學后不久，劉老師發現班裡的貧困生牛山娃變化很大：他一改上學期的土裡土氣，不僅衣着時髦，渾身上下全是名牌，而且身上還噴了香水，成天香噴噴的。劉老師就有些擔心，這個樸實的農村孩子難道也學着愛慕虛榮、追求穿戴了？

　　這天放學后，劉老師叫住牛山娃，問他：“山娃，你這件衣服是‘夢特嬌’吧？誰給你買的？”

　　山娃說：“是我爹買的。”

　　“你爹還是在鄉下種地嗎？”

　　“沒有，過完年我家就搬到了城裡……我爹、我娘現在都有工作。”

　　劉老師明白了：怪不得他有錢燒包了，原來是家裡的條件好了。她便委婉地提醒道：“山娃，你現在還是學生，目前的主要任務就是學習，家長辛辛苦苦掙錢不容易，有了錢也不能亂花。”

　　這次談話過去后，牛山娃依舊我行我素，穿戴顯眼。好在他的學習成績並沒受影響，劉老師便想，也許人家家裡的條件好到這個程度了，穿衣戴帽，個人所好，當老師的也不便干涉，也就不再管了。

　　不料，過了沒幾天，牛山娃出事了，他跟同學趙濤打了一架。因為趙濤誣衊他，說他腳上穿的那雙耐克旅遊鞋半新不舊的，從前又沒見他穿過，不是偷的就是撿的。

　　劉老師很是生氣。她沒想到一貫老實本分的山娃也會打架，而且先動手打人。看來，這孩子真是變了。她決定去跟他的家長好好談談，便讓牛山娃放學后先不要走，她要跟他一起到他家去。

　　放學后，劉老師卻沒找着山娃。農村的家長，教育方法大多是拳腳棍棒，他肯定怕老師去向家長告狀，三十六計走為上，提前溜走了。

　　牛山娃平常獨來獨往，同學們都不知道他家在哪裡。劉老師正打算暫且罷了，趙濤卻自告奮勇地要帶路去追山娃：“我知道他放學後走的路，他步行，我們騎車肯定能追上他。”

　　出了學校，追過一條街，果然看到了山娃的身影。劉老師便下了車，她怕山娃發現自己又要溜，便遠遠他跟在後面。

　　牛山娃的家很遠。兩人一前一後，走了將近一個小時，來到了西郊。劉老師看見山娃一閃身，進了路旁一間公共廁所。她也累壞了，忙停在路邊歇口氣。誰想左等右等，山娃在廁所里就是不出來。劉老師心想：壞了，他一定是發現我跟在後面了，就賴在男廁所里不出來。

　　等了足足有半個小時，山娃還沒出來，劉老師火了，走到廁所外面，沖裡面大聲喊：“牛山娃，你再不出來我就進去揪你了！”

　　牛山娃探出頭來，一臉驚詫：“劉老師，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劉老師有些奇怪，難道他沒發現自己，不是跑到廁所里躲避？

　　這時候，山娃旁邊出現一個中年婦女，臉上堆着笑，問道：“山娃，是你老師來了？快請她進來坐呀。”

　　劉老師大吃一驚，難道這是山娃的家？她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公共廁所，發現從大門進去后，在男女廁所之間還有一間小屋，小屋窗上掛着窗帘，像是住了一戶人家。

　　山娃的臉紅得能滴出血來，萬分窘迫地說：“劉、劉老師，這是我娘……裡面臟，您就不要進去了。”

　　劉老師心裡一陣酸楚，她怎麼也不會想到，在公共廁所里還會住着人家。現在，她明白山娃為什麼不願意自己來家訪了，也明白他為什麼每天都要往身上噴香水了，他是想掩蓋身上的異味呀。劉老師看了看他，說：“到了你家，老師怎麼會不進去呢？”說著，抬腿走了進去。

　　屋內氣味熏人，狹小的空間里，除了一張雙層鐵床，還窄窄巴巴地擺着一張桌子、一套炊具，到處都滿噹噹的。

　　大概很少有客人上門，山娃娘很激動，將床單抻了又抻，讓劉老師坐下后，又找了水壺，要兒子到隔壁廁所的洗手池去接水回來燒。山娃道：“不能給老師喝那裡面的水，我去買瓶飲料。”他不顧劉老師阻攔，打開抽屜，拿了錢就跑了出去。

　　兒子出去后，山娃娘不安地問：“老師，是不是山娃在學校里闖了禍？”

　　劉老師見山娃家裡是這種情況，心一軟，便說：“沒有，我是隨便過來看看，跟你們認識一下。”

　　山娃娘放了心：“沒有就好，我就怕這孩子不上進。我們從鄉下搬進城，不顧臉面住在這廁所里，都是為了這孩子。在鄉下，土裡刨食，連學費都掙不夠喲。”

　　劉老師問：“你們現在的條件比以前是不是好多了？”

　　“還湊合吧，你看，我打掃廁所，不光有工資，住的地方也有了，省了不少房租呢。”

　　“山娃的爸爸幹什麼工作？”

　　“他在一個小區搞衛生，比在家種地強多了。”

　　正說著，山娃很快回來了。他把飲料打開，放到劉老師面前，然後坐在一旁，低着頭，一聲不吭。

　　劉老師裝作不經意地說：“我看現在山娃的穿戴不錯，穿的可都是名牌。”

　　山娃娘一撇嘴：“什麼呀，他爹幹活的那個小區有錢人多，這些衣裳都是他爹撿……”

　　“娘！”山娃抬頭叫了一聲，又羞又急，眼淚都出來了。

　　山娃娘連忙改口說：“是人家送給他的。”原來，山娃爹是在一個高檔小區清理垃圾，那裡的住戶都很有錢，僅僅穿過幾次的衣服、鞋子，只要不喜歡了，就當成廢品扔了。他便當成寶貝撿回家，讓老婆洗洗補補，好的給兒子穿，差一點的就成了他們夫婦的行頭。

　　雖然山娃娘改了口，劉老師卻隱約聽明白了，她心想，怪不得山娃要對趙濤揮拳相向了，因為趙濤正好說中了他的要害——那雙鞋子確實是垃圾堆里撿來的呀。她看着山娃，想象着一個住在廁所里、穿着撿來的衣服的窮困孩子敏感、自卑的內心世界，內心感慨不已，她輕聲問道：“山娃，你是不是很為自己的爹娘、家庭感到丟人？”

　　山娃搖搖頭，他用手捂着臉，淚水卻從指縫間大滴大滴地滴下來，他哽咽着說：“老師，我怕同學們瞧不起我。”

　　“你錯了，沒有人會因此瞧不起你，除非你自己瞧不起你自己。只有無知的人才會瞧不起窮人。你有這樣願意為你做出一切的爹娘應該感到驕傲。貧窮並不是他們的錯，也不是你的錯，更不是你們的恥辱……真的，我很羨慕你有這樣愛你的爹娘。”劉老師努力開導山娃，竭力想解開他的心結，“……自信點，抬起你的頭。”

　　聽着她的勸說，山娃的頭慢慢抬了起來。

　　這時候，一個腰身佝僂的漢子腋下夾着一雙鞋子推門走進來，看到屋裡有生人後，一怔，皺紋密布的臉上立刻露出卑微的笑，道：“走錯門了。”就要退出去。

　　山娃忙上前拉住他，介紹說：“劉老師，這是我爹。”

　　頓時，山娃爹受寵若驚，以往，他看到兒子跟同學在一起，怕丟兒子的人，總是自覺地躲開，沒想到今天兒子會把自己介紹給老師。他慌忙把腋下的鞋子丟到牆角，局促地搓着一雙大手，想伸出去握卻又不敢。

　　劉老師認真地看了一眼那雙鞋，然後微笑着伸出手去：“牛師傅，你好。你是不是在玉龍花園工作？”

　　山娃爹一愣，“是呀。”

　　劉老師高興地說：“我就是住在那裡的。”

　　山娃爹也很激動，回頭對山娃娘說：“劉老師是貴客呀，你快準備飯菜，留老師在家裡吃飯。”

　　劉老師急忙拒絕，說：“我從不在學生家裡吃飯的。”

　　山娃娘白了丈夫一眼，說：“你看你這個家吧，臭氣熏人的，咋好留人家吃飯呀？”

　　聽她這樣說，再看看山娃眼裡露出的失望，那意思似乎是在說：“老師，你是嫌棄我們呀。”劉老師心中一熱，她知道，要打開這個孩子的心結，光說大道理還不行，便道：“那好，今天我就破個例，就在你們家吃頓便飯。”

　　頓時，山娃的眼裡放射出喜悅與感激的光芒。

　　這頓晚飯，雖不豐盛，他們卻吃得很愉快。從這間公共廁所里，不時傳出歡快的笑聲。

　　晚上八點，劉老師離開了山娃家。這是一次特殊的家訪，今天晚上，她不但破例在學生家裡吃了一次飯，臨走，她還主動跟學生家長索要了一件禮物——就是山娃爹帶回來的那雙女式旅遊鞋。

　　路上，劉老師給女兒打了一個電話，說要帶給她一件禮物。

　　等她回到家，女兒興奮地迎上來，搶過她手裡的包：“媽媽，你給我帶了什麼禮物？”

　　很快，女兒的眼睛瞪大了，奇怪地看着她：“媽，這雙鞋我早晨剛丟出去，你幹嗎又給我撿回來了？”

　　劉老師想，該好好跟女兒談談了，就跟她說說山娃一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