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夜話

　　時空列車承載大唐興慶宮，風馳電掣1300多年，駛入春光明媚的21世紀。唐都臣民象《西遊記》裡面的孫悟空，搖身一變，改裝易容，變成了西安市民，稱皇家宮苑為興慶公園。

　　唐玄宗時的興慶宮，花團錦簇，豪華絢麗，佔地2000多畝，是皇帝處理政務、皇家游宴、間或接待外國使節、宴會群臣之地，也曾演繹過《長恨歌》里悲歡離合的宮廷艷聞。隨着“安史之亂”及明末的戰爭烽煙，昔日盛況早已蕩然無存。今日之興慶公園，乃是興慶宮的縮影。佔地800餘畝，林木蔥鬱，百花競放，山石層疊，碧湖盪波，風景秀麗。沉香亭、長慶軒、勤政務本樓等唐式樓台亭閣，環湖林立，盛唐風貌依稀可見。這是20世紀後半期西安市政府重建的興慶宮遺址公園。

　　初夜，缺月掛林梢。一湖春水平鋪，皎潔的月光，似水銀一般傾瀉在湖面。素月分輝，銀波閃爍。湖畔東側，重檐挑角的沉香亭，籠罩在朦朧月色里。用天網罩住的“鳥語林”，白天“嘰嘰喳喳”地聒噪不停，夜晚漸漸歸於寂靜。

　　沉香亭四周，縱橫交錯的青石甬道，連綴着隨處適宜的殿閣台榭、假山、湖泊、花圃和園林。與蒼翠挺拔的松林一路之隔，是一片含苞待放的牡丹園。牡丹園北鄰起伏不平的土丘叢林。

　　活了千餘年的老松樹壓低下垂的翠枝上，棲息一隻受了腿傷的灰麻雀。它在月影里“嘰嘰咕咕”地悄聲啜泣，自言自語：“哎喲，疼死我了！白天的吵鬧和危險總算熬過去了。”

　　“可憐的小麻雀，你還沒有學會躲閃懷有惡意的人類呀？”老松樹睜開乾澀而布滿皺紋的眼皮說道。它的聲音粗重渾濁，在靜謐的月夜“嗡嗡”迴響。灰麻雀不提防嚇了一跳，膽戰心驚。一陣夜風吹動松枝，它一隻腳爪抓不牢站不穩，撲騰着翅膀左右搖擺，差一點兒從松枝上摔下來。

　　“我爸爸也是這麽說的，松樹爺爺！可是我正專心給碧桃姐姐捉毛毛蟲，一個可惡的小人類，用玩具手槍瞄準我打了一槍。幸虧我飛得快，要不然就沒命了！哎喲……，左腿腫脹了，疼得揪心呀！可恨的小人類，害得我飛不動、回不去了。爸爸媽媽一定很擔心……”。說罷，灰麻雀抽抽搭搭哭起來。

　　老松樹輕輕嘆息一聲，莫可奈何地說：“別掉淚啦，小傢伙！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呀！防不勝防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我們植物和動物與人類和諧相處，招誰惹誰了？就說今天下午吧，一個十五、六歲的人類，在我的軀幹上從下一直攀爬到樹頂，又踩又搖，痛得我渾身發抖，全身的骨頭快要散了架子，這會兒還很酸痛。我多麼渴望園警前來制止呀！可是見不到他們的蹤影。老啦，扛不住咧！有啥法子呢？人類給我戴上千年不老松的桂冠，名列珍稀古木，更朝換代，我享盡尊榮。今天卻在大唐宮苑遭遇人類的踐踏摧殘，頑童欺我老弱無力呵！”說著，老松樹滴下了渾濁的淚珠，黏在眼角下，不一會兒凝固成褐黃的松脂。

　　“松樹爺爺，您身上還疼嗎？”灰麻雀更加傷心了，泣不成聲。人類的惡作劇使老松樹和灰麻雀陷入深深的痛苦和尷尬之中。

　　“你們嘮叨什麼呀？哎喲……我快要死了！渴得要命……”一個微弱的呻吟聲，從松林近旁的牡丹園隱約傳來。

　　“你能撐到明天嗎？白牡丹姑娘，堅持到朝霞滿天之時，好心的園丁就會來噴洒清水、護理你，你就可以得救了。”老松樹忍着身上的酸痛，大聲說。

　　“我、我恐怕……看不到明天的彩霞了，主枝被人類扭折了……體液、體液流幹了……全身上下火燒一般疼痛，松樹爺爺……”還未說完，嬌柔細嫩的白牡丹又昏死過去了。老松樹和灰麻雀愛莫能助，十分悲哀，愈加憎惡那些率性殘虐植物和動物的荒唐人類。

　　“看看我們的牡丹園吧！狼籍殘紅，飛絮濛濛，破敗不堪。”在近旁守護白牡丹的紫牡丹，哽咽着訴說。“園丁們不象以前那樣精心呵護牡丹園了。興慶宮免費開放后，他們澆水鬆土不似從前那麼殷勤周到了。有些姊妹喜愛早春天氣，迎風怒放，綻開花容月貌，花枝招展，顯示傾城絕色，這是我們愛美的天性，有什麼過錯呀？誰料想，向人類取悅邀寵，卻招來了災難！那些不用買門票的遊園者，有些人趁着園警和園丁管理荒疏，‘魂夢變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任意跨欄入園，踩踏拍照，幾次三番戲弄牡丹姑娘，不堪入目！弄得花圃地表乾涸堅硬，姊妹們不僅遭受凌辱，失去端莊華貴的體態，而且生長環境不斷惡化，個個伸不開腿腳，缺乏營養，葉瘦花蔫，還有什麼風韻呀！今天下午，白牡丹妹妹被一位美貌的人類少婦攔腰掐折，拚命掙扎，死活不肯離開家園半步！那個人類不得已才撒手而去。可是，如今白牡丹妹妹已經氣若遊絲，難以熬到黎明了……松樹爺爺，這是為什麼呢？”紫牡丹說不下去了，它在夜風的吹拂下不斷發抖，淚花兒直淌。灰麻雀受了驚嚇，傷痛加傷心，已成驚弓之鳥，心悸害怕，說不出一句安慰話來，只是陪着掉眼淚。

　　老松樹歷經風霜，看慣了世態炎涼，生死離別。在植物和動物世界，公認老松樹是閱歷豐富、學識淵博、忠厚剛正、德高望重的長者。包括人類在內，都對它十分仰慕敬畏。老松樹常常喜歡吟唱楊慎《臨江仙》中的詩句：“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有了這樣的城府和視野，它的見識往往不同一般。聽完紫牡丹的泣訴，它唏噓一聲說：“有什麼辦法呢？人過千百，形形色色，有聖人、君子、庸人、小人之分，品行風貌大相徑庭！不管怎麼說，我們植物和動物與人類共居地球村，歷來仰仗人類的關照，蒙受恩賜同時難免受到傷害。植物和動物滅絕之時，也就是人類的末日來臨！人們吵吵嚷嚷地要求市政府免費開放興慶宮，結果怎樣呢？人們的天性是醉心於奉迎恩寵而得意忘形，最脆弱的品德是愛吃免費的午餐。清明節長假，我們的家園人山人海，異常喧鬧。興高采烈的人們，在盡情享樂中淡化了追念先祖的莊嚴儀態，一些人甚至丟失了優雅瀟洒的紳士風度，博愛仁慈的心腸麻木了，露出了粗俗的形象。飲食垃圾隨手亂扔，垃圾桶隨處可見卻熟視無睹。有些熱戀中的帥哥靚女，就愛鑽進那些假山呀、叢林呀，在人跡罕至的幽靜之處擁抱親吻。完事了，又吃又喝，離開后滿地狼籍。園丁們來不及打掃清理，園警的眼睛也看不到。環境污染，我們植物和動物的家園就遭殃啦！你能逃脫一次危及性命的劫難，已經是不幸之中的萬幸了！你到過湖水西畔的那一片花圃嗎？”紫牡丹悲傷而困惑地搖搖頭。

　　灰麻雀尚未從驚恐之中解脫出來，聽到老松樹的問話，略略回過神來，用翅膀輕輕撫摸腿傷，插嘴說：“那裡美極了！幾片旱地蓮花拼接成大型圖案，金黃色、粉白色、深紅色……紅肥綠瘦，氣勢很大。花圃四周擠滿了觀看的人們。我親眼看到有幾株粉紅蓮花被遊人中的老太婆連根拔出來，掐了花朵遞給小孫孫玩耍。蓮花姑娘哭喊掙扎、直至死去的慘象，還在我眼前晃動。多麽可怕呀！園丁們偏心，給那裡澆灌的清水四處流淌，我匆忙喝了一口泥水就趕快飛逃了。”

　　“興慶宮內發生的大小瑣事都躲不開我的眼睛。小麻雀眼見的‘花圃慘案’，近日在我們的家園已是見怪不怪之事了！”老松樹語氣幽怨而沉重，不無悲涼。它停頓片刻，繼續說道：“其實，那裡花圃栽種的不是旱地蓮花，是從國外引進的新花種。標牌上寫着名稱：深紅色的稱作‘朱迪斯萊斯特’，粉白色的稱作‘埃巴/重瓣’。遭遇老嫗頑童禍害的那幾株金黃色的，稱作‘美國夢’。人類呀！無論大人、小孩都有一些殘存的醜陋。他們崇尚殘缺的美麗，而且特別喜歡將美麗的東西據為私有，以便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的富足和風雅。的確，引入新品種的花圃，是興慶宮早春最艷麗的地方。在那兒安家落戶的一群外國小姑娘天真純潔、潑辣開朗、嫵媚水靈，是我們植物的極大榮耀！”白牡丹奄奄一息，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快脫水了。紫牡丹沉入哀痛，悲泣難言。

　　花朵盛開卻淚滿衣衫的紅牡丹，聽了灰麻雀和老松樹的對話，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感到牡丹園國色天香的高貴地位受到了漠視，爭勝心一時蓋過了柔腸寸斷的悲傷，不服氣地說：“嫵媚冶艷又能怎樣？‘美國夢’還不是同白牡丹妹妹一樣，飛來橫禍，紅艷命薄，供人類玩賞了又受害於人類！但牡丹並不因為某些醜陋的惡行而抹煞人類的美德。就在這個沉香亭下，人類的‘詩仙’李白面對奼紫嫣紅的牡丹園，揮毫而就，譜寫了膾炙人口的《清平調三章》。松樹爺爺還記得么？”

　　“記得！那是開元年間的事情。興慶宮作為唐朝‘三大宮’之一，剛竣工不久。唐玄宗在這裡大宴群臣，李太白奉皇帝之詔，即席命筆，草就歌詠牡丹的《清平調三章》。此後，牡丹的聲望如日中天，百花望塵莫及！”老松樹順口回答，如數家珍。它深知紅牡丹自恃嬌艷出眾，又飽讀詩書，精通文史，擅長音韻，爭強好勝，性喜獨佔枝頭，是牡丹園裡首屈一指的美艷才女。人類過清明節，興慶宮的植物和動物遭到意外傷害，有的不幸夭折，大家都很哀傷、沉痛。再說，老松樹並不討厭紅牡丹盛氣凌人的氣概，倒是有幾分歡心。它不想在同病相憐的憂傷氣氛中評頭品足，節外生枝，引發興慶宮裡不該發出的不和諧之音。所以，對紅牡丹的話隨聲附和，引經據典褒揚牡丹。

　　可是，紅牡丹沒有見好即收的意思，陶醉於消失的崢嶸歲月，繼續說道：“《清平調三章》，我可以倒背如流呢！‘雲想衣裳花想裳，春風拂檻露華濃’。‘一枝濃艷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頭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依欄杆’。怎麼樣？松樹爺爺，在‘詩仙’的筆下，牡丹難道不是花中之王么？”老松樹畢竟是老松樹，具有高瞻遠矚的頭腦和眼光，覺得在蒙難凄涼之時爭研斗奇，琴瑟不和，是更加沉重的痛苦和悲哀！君子和而不同，所以沉吟不語。灰麻雀聽不懂，腿腳越來越腫，痛得“喳喳”叫。紫牡丹哭泣着說：“白牡丹妹妹已經斷氣了，還說什麼花中之王呢！落紅滿徑，明日黃花……”紫牡丹片言隻語，喚醒夢中人。眼看着白牡丹漸漸乾枯，玉殞香消，紅牡丹顧影自憐，兔死狐悲，從心高氣傲的頂峰，一下子跌落到悲風習習、冰冷徹骨的深淵。牡丹園的牡丹姑娘們，涕泗滂沱，淚水象斷線的珍珠，濕透衣衫。

　　月影西斜，五更已過。晨風徐徐，天降露水。黎明前的月夜，給不堪人類蹂躪而死去的“白牡丹”和“美國夢”，掩蓋上似有似無的銀灰色紗衣。老松樹、灰麻雀和牡丹的興慶宮夜話，給它們舉行了不為人知的非凡葬禮。

　　2008。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