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的印記

　　炙熱的七月，一場大雨澆滅了這一季焦躁。雨漸小，天空仍有點點雨絲飄落，推門而出，一縷風攜着雨絲的清涼拂過周身，心便融入這絲絲細雨中。信步走入這清幽的夏雨中，有一縷關於雨的印記飄上心頭。

　　喜歡雨由來已久，想來那是很小很小的時候，大概只有六七歲吧，那時，還住在南方的一個小山村。父親常年在外，哥哥姐姐在鄉里上學，只有我與母親相依相伴。母親一個人乾著女人的活，也乾著本屬於男人的活。母親的身影總是忙碌在田間、地頭，房前、屋后。而我總像個跟屁蟲一樣，不離左右，從早上天微微亮，到夜深人靜時，隨母親同起、同睡。似乎母親總沒有清閑的時候。直到天空下起大雨，女人們喊着：“下雨了……”便衝進雨中收衣、收菜……她們的身影像輕快的春燕，穿梭着、飛馳着。孩子們也跟着喊着：“下雨了……”拍着手，跳着腳，跟在大人後面來來回回地跑着，帶着雀躍、帶着莫明的歡喜。大人小孩的喊聲，一聲接一聲像接力棒一樣，一直從村頭傳到村尾。等大人們氣喘吁吁地收完外頭的東西，只有此時，母親才會與幾個嬸娘搬來幾把小竹椅，圍坐在廳堂中，夏天搓着麻線，冬天織着毛衣。也只有此時，我才能安心地依偎在母親的懷裡，聽着大人們說著她們悠長的喜怒哀樂，而我就看着門前悠長的雨絲髮呆、沉思。

　　那千千萬萬條的雨線從厚厚的雲層中傾泄而下，初時打在瓦片上，清脆的“噠噠噠”聲拂過屋頂；打在地面上“啪啪啪”地摔碎成幾瓣。雨線就像用篩子篩過一樣，一層層地、均勻地、細密地打濕了地面。雨一層層地“篩過”山山水水，淋濕着整個世界。母親說：雨是龍王降給人間的甘露，應時滋潤世間萬物……我抬着小腦袋看呀看，雲層太厚，終看不到龍王在天上布雨。母親還說：在夏日的雷雨後有美麗的彩虹，如果哪天彩虹來咱們家水缸喝水，你用圍裙蒙上它的頭，它會為我們帶來無盡的福祿。我既滿心期盼又有些害怕，在我懂事之前，終究沒見到彩虹光臨我們家的水缸。雨下了好一會兒，遠處的山在煙雨中變得朦朦朧朧，像一幅水墨畫，分外的美麗。雨中偶爾飛過一兩隻小鳥，就像五線譜中優雅的音符，劃過眼前，留下幾聲悠遠的叫聲。門前的水溝漸漸地漫了上來，路上的石板路也積起了一個個水窪。這時雨落在水窪中，濺起大大小小的水花，時高時低、時遠時近，此起彼伏像是在嬉戲一樣。近處的水花調皮地飛進門來，跳到臉上、身上，我用手一抹，涼絲絲的；或伸着手去接一朵朵的水花，心中湧起無限歡喜。可是大人們會把椅子向後挪了挪，只怕濺着。那雨花越濺越高、越濺越遠，我們也向後再向後，門裡的地面也打濕了一大片……附近的讀書聲忽大忽小地飄來。我童年關於雨的記憶便在這風聲、雨聲、讀書聲中漸漸飄遠。

　　後來離開了小山村，也離開母親，到城裡讀書，寄居在姐家。姐帶着兩個幼兒，相差不到兩周歲，還得管着一家大小的吃喝拉撒，自然無暇顧及我。懵懵懂懂的年紀，在想念母親、想念兒時的玩伴、想念那小小的山村中生出些許的孤單來。

　　那時的雨對我而言既愛又恨，恨的是它總是不請而至經常讓我全身淋濕，愛的是我終於可以在雨中放飛我的思續。南方的天氣就如小孩的臉，早上還陽光明媚，到晌午就烏雲密布，然後傾盆的雨就鋪天蓋地而來，此時，正上課的我已聽不到老師的講課聲了，心似乎跟雨飄佛在天地之間。等到放學鈴聲響起，大多數人沒帶傘，仍然坐在座位上，等着雨停方走。很多時候這雨總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們只好抱着書包，躬着身體，衝進雨中，此時我們就像是飛燕，隨着雨點跳躍、竄動、躲閃。到了一處沒雨的檐下，停下來，站一會兒，然後又繼續飛奔。等到家時，已淋成落湯雞了，粘濕的頭髮，粘濕有衣褲，還有粘濕的布鞋及懷中微濕的書包。然後一大翻整理，匆匆吃過飯，我便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雨的世界，此時不受打擾、拋開課業、拋開念想，一心只與窗外的雨相對。看着一朵朵繽紛的傘花開在街上；看着匆匆的行人走過窗前；看着街上的梧桐樹被雨澆得更清翠；看着牆角不知名的花草在雨中搖曳；看着天迷朦一片；看着大地清新一片……此時常會想起高爾基的《海燕》，我的思想就如那隻海燕，在蒼茫的風雨中，勇敢地，自由自在地飛翔着。飛到那美麗的小山村，飛到夥伴的嬉戲中，飛到母親忙碌的身前身後……

　　都說雨是天空的眼淚，這眼淚澆濕多少孤獨的心靈。許多下雨的日子我就這樣趴在學校或房間的窗檯邊，讓那些孤單的日子被雨一點一點地打濕，一點一點地被滲透。

　　高中的日子，人人都像一個個戰鬥在前線的戰士，夜以繼日地攀爬在“書山題海”中。珊，是我的同桌，眸子中總流露着深深的憂鬱；骨子裡分外的浪漫；腦子間常飄忽着奇思怪想。艷，坐在後桌，她的思想“動如脫兔，靜若處子”。當她開朗時，格外活躍，總是在我們面前手舞足蹈，發表一翻激情澎湃的演講：說她的理想、說她的未來、說她將如何努力地爭取、說她如何信心滿滿、也說她的許多趣事。此時，那張臉光環四射。可是當她憂鬱時，格外安靜，眸子里蘊滿無限的憂愁，默不作聲地坐在一個角落發呆，讓你一看生憐。我則平和里含着些許憂傷，不敢有太大的夢想，不敢有太多的奢望，只想平平凡凡地找到屬於我的位置，找到屬於我的平靜。可是哪怕願望如此的微小，似乎也難以實現。或者每個人都有一些無奈吧！只是那些時光還好有彼此相伴，我們三個人常在一起快樂一陣，憂傷一陣。而那時我們都迷上了霏霏細雨。

　　南方的雨季特別長，在那些飄雨的日子裡，只要下課鈴聲一響，我們便會一起走下新教學樓，三人撐着同一把傘，我喜歡右邊，珊喜歡左邊，而艷就常被我們攙在中間，大概，我們都想看到更多的風景吧！伴着廣播里的歌聲，伴着雨聲，三人在雨中常常靜默着，並不覺得尷尬，卻十分悠然。

　　我們就這樣悠然地走過大操場；走過操場邊上那棵與學校同齡的、高大的香樟樹下；走過一條長長的水泥坡；走過露天的乒乓台，偶爾還有幾個學生冒着細雨在那打乒乓；走過一個不大，卻花草茂盛的花圃；走過有些懷舊的老教學樓；向左拐，走過南門的小操場，看着門外熙熙攘攘、匆匆忙忙的人們；然後繞着左邊的長坡往回走。

　　一路上也許我們看到的風景不盡相同，也許我們內心的感受千差萬別，但是我們能感覺到彼此的安寧，為了這份別樣的安寧，我們極少言語，似乎我們的思想都一起流放在這細雨中，彼此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需多言……雖有傘，那毛毛細雨卻無處不在、不依不饒地鑽進傘里，附在每個人的發上、臉上、衣上。此時，三個人的髮絲上已經掛着幾滴露珠，臉上也濕了，眸子也濕了，看着彼此像是從夢中走出來一樣。大家卻不想拂去發間的雨露，任它晶瑩剔透着。

　　大多時候，走到這裡上課鈴聲便會刺耳地響起，我們像從一個悠長的夢中驚醒。彼此看了一眼，收起雨傘，一起向教室跑去。到了教室，心還在“撲撲”地跳着，每個人臉上都像飛上一朵帶露的桃花，彼此會心一笑，坐進了各自的位子，而心兒還在那場曼妙的微雨中遊走。那時的雨就如一首小詩，就似一個夢境，就像一盞未央的清愁，讓我們的青蔥歲月豐盈而愜意。雖然畢業之後，我們已鮮少聯繫，但關於她們的記憶已被鑲在纖纖的細雨中，鮮亮如昨，就如那棵操場上的香樟樹枝繁葉茂。

　　後來，求學、工作、結婚、生子。日子匆匆忙忙從指間滑過。而關於雨的記憶，似乎少了這樣的純粹和深刻了。只是不管是在校、還是在家、或是在單位，依然喜歡看雨、聽雨、品雨：窗前濛濛細雨是少女的心事，靈動而曼妙；山前滂沱的爆雨是少年的壯志，磅礴而大氣；公園小徑上的微雨是戀人的情思，浪漫而溫柔；瀟湘庭院的夜雨是離人的眼淚，幽怨而悲涼；田間細密的小雨是農人的希望，潤物無聲；花間淅瀝的小雨是墨客的詩篇，清麗而婉約；竹林間瀟瀟清雨是雅士的情懷，清雅而淡定……四季匆匆，雨卻依然，心在游弋。在春雨綿綿時感嘆“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的浪漫與憂傷；在夏雨幽幽時感受“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的恬靜；在秋雨淅瀝時品味“雨後雙禽來占竹，秋深一蝶下尋花”的閑適；在冬雨凄清的夜感慨“夜闌卧聽風聽雨，鐵馬冰河入夢來”的悲壯。

　　而如今身在遙遠的異鄉，或者是忙於工作與生活吧，這裡的雨如我一般，只是匆匆過客，來的快去的也快，極少綿綿長長、淅淅瀝瀝地下。因此這麼多年居然沒太在意。今天正好閑在家裡，又正好碰到一場清幽的雨，心中對雨的記憶突然復蘇。走進雨中，一場雨隔開塵世的紛紛擾擾，而一把傘讓我擁有了屬於自己的世界，隨心地漫步雨中：看雨絲清清幽幽的落下；看來來往往的傘花飄過街面；看籬邊的藤蔓婉約在雨中；看着天地一片蒼茫……時光彷彿逆轉。隨着雨絲沾濕了髮絲、沁入眉心，我已尋不回那些年流放於雨中的思緒了。雨依然，人非昨，想來，那些逝去的光陰還隨着那一首《KISS The Rain》靜靜地流淌在歲月深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