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談金庸筆下的人物·霍青桐篇

　　藝術形象的成功塑造是個很模糊的概念。在這個概念上，人們往往有意無意地在犯着某種錯誤——抓住完美當作成功。所以，對那個小精靈黃蓉，人們往往認為那是金庸成功塑造的典型。也便為此，到了《神鵰俠侶》里，當黃蓉逐漸離開了“完美”的境界，太多的人認為她不再可愛了，就像倪匡那般覺得這個藝術形象“從天上落到了地下”——雖然這個時候的黃蓉她更像一個人，一個真正的女人；而在射鵰里，說直白一些，她根本算不得一個人，而只是一個可愛的精靈罷了。

　　所以，個人以為，射鵰里那個完美的形象其實是極不成功的。我所認為的成功的藝術形象，他首先必須是一個人，一個真正的“社會人”。所謂“社會人”，有一個前提，即這個人必須不“完美”，必須有着這樣那樣的種種缺陷。一部《三國演義》塑造了一個“多智”的諸葛亮。然而在魯迅看來，他“近妖”；同樣一部《三國演義》又塑造了一個“長厚”的劉備——這個人物在中國民間的影響遠不及諸葛亮。但我以為，劉備遠比諸葛亮要塑造得成功，因為他“似偽”。這才是個真正的人，而不再是個神。在金庸的筆下，也不可避免地存在這種情況。所以，在藝術形象的成功這個問題面前，相對於黃蓉，我以為有個真正成功的形象——陳家洛。

　　提及陳家洛，可能有太多的人要皺眉；而皺眉的原因卻是，我以為這是個真正的人。首先必須得承認陳家洛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在他還未出場之先，就已給讀者造成了這種印象：才華出眾、武功卓絕，一個貴介公子領袖紅花會群雄，不能不讓人敬佩。然而，隨着他的出場，隨着他越來越多地走近讀者，讀者卻失望了。因為越來越多地在他的身上暴露出了太多的缺陷，狹隘、小氣、愚蠢等等太多太多；甚至他還會將咯絲麗作為政治籌碼送給乾隆以圖獲取政治上的成功。這對陳家洛是不可饒恕的罪行。陳家洛有一套武功叫作“百花錯拳”，我以為是否在這中間有着某種寓意——這個人物，他的一生，一刻不停地在犯着錯？

　　作為《書劍恩仇錄》的男一號，這個被成功塑造的人物陳家洛的所作所為勢必要影響很多人一生的命運。這樣的人物至少出現了兩個。一個是霍青桐，一個是咯絲麗。咯絲麗，正如前面所說，在她的身上陳家洛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這個不用再提。在這裡我們要說的是霍青桐。

　　霍青桐一生的悲劇首先來自於陳家洛。因為她愛他，而他也——至少曾經——愛她。她明確地以爹爹所賜的寶劍相解贈，言道“公子慧人，或能解得劍中奧妙”，可恨陳家洛這個糊塗蟲竟還解不得話中真意。何況在這個時候，他們中間夾了個女扮男裝的李沅芷，於是，本深愛着她的陳家洛懷疑她了。這不能不說是陳家洛本性中固有的多疑和愚蠢在作祟。更何況，這個時候又來了個咯絲麗，霍青桐的妹妹。就是這個咯絲麗，在偎郎大會上這麼一“偎”，陳家洛就此“見了妹子忘了姐”了。在愛情上，陳家洛本是個迷茫者，一個游移不定者。就這樣，因緣際會，霍青桐成了陳家洛腦後的人。

　　無巧不巧，也便在這個時候，外敵入侵，全族面臨著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這個重任也便落到了霍青桐的肩上。這本來也沒什麼，以霍青桐的才能這確實沒什麼大不了的。然而問題是，在抗擊敵人、對付暴強的策略方法上，她和老父以及全族人發生了分歧，沒有人識得她的深謀遠慮；反而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為她是在故意地挾私報復，故而不相救妹子與陳家洛。令人心寒的是，持有這樣“小人之心”的，不僅有她的老父，還有陳家洛。

　　而這個時候的霍青桐呢？她的滿腹委屈只能向安拉傾訴：“萬能的真主，願你聖道得勝，打敗入侵的敵人。現今我爹爹不相信我，哥哥不相信我，連我部下也不相信我，為了要使他們聽令，我只得殺人。真主，求你佑護，讓我們得勝，讓爹爹和妹妹平安歸來。如果他們要死，求你千萬放過，讓我來代替他們。求你讓陳公子和妹妹永遠相愛，永遠幸福。你把妹妹造得這樣美麗，一定對她特別眷愛，望你對她眷愛到底。”兩相對比，無話可說。

　　幸而，雖有絕大的誤解和壓力，她總算堅持了下來，強低擊退了——雖然這個時候的她已經是心力交瘁了。然而，這還不是真正最大的打擊。真正的打擊是這個女子，她最後不得不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心上人的徹底失敗，看着自己的妹子作為陳家洛的政治籌碼活生生地成了個犧牲品。

　　之所以在前面提到藝術形象的構造這個問題，我想說的是，假若在陳家洛的身上沒有那麼多的本性缺陷——而成為一個所謂“完美”的形象，那麼可以想像，霍青桐的身上也便沒有這麼多的令人心酸的悲劇。

　　茫茫戈壁，翠羽黃衫。這樣鮮明的顏色留在大漠的，本就是永遠的孤寂。

　　偉哉霍青桐！惜哉霍青桐！悲哉霍青桐！

　　這是霍青桐的悲劇；那麼陳家洛呢？他徹底地失敗了。最喜歡這樣的幾句話：“我想到他（陳家洛）時，總是蒼老了以後的形象。敝舊的青布長衫，在一個小小酒肆中隱着，慨嘆年少時未盡的功業。”如此悲涼的結局，實在只是陳家洛自找的。魯迅說，“使精神的絲縷還牽着已逝的寂寞的時光，又有什麼意味呢？”陳家洛的一生，註定了也只是永遠的孤寂，永遠的“有什麼意味？”

　　完美是浪漫的。然而真正成功的藝術形象永遠是令人慨嘆的。這實在是人性固有的缺陷在起着作用的。

　　2007年3月19日19: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