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的晚照

　　下雨天，好像總是特別容易想起什麼。有時候我會笑自己，人一懷舊，是不是就代表老了。有些事，好像怎樣都不會忘記。明明以為不會再想起，卻往往在不經意間，某個片段就出來了。看到夕陽的時候，心裡總是很溫暖。像曬了一整天的棉被，好聞的太陽味在上面，蓬蓬鬆鬆。

　　十七歲的時候，迷戀着落日。喜歡晚霞。喜歡飛在天邊的白鷺。有風，有池塘，還有蓮花。雲捲雲舒，想念是必然的。像是青橄欖一樣，苦澀中有隱約的甜。然而回味無窮。願意獨處，能更好地回憶同你的點滴。傻傻笑起來。又靜默下來。痴痴的。

　　雖然隔得很近。卻願意寫信。不為別的。信紙上淡淡的墨水味，帶給我溫馨、溫暖。人的感情有時候在紙上反而能更加流暢，淋漓自如。因了那份期待，等待也變得美好起來，而等待得到回應后的甜蜜也就更加意味悠長。我知道，有這樣一個人，同一個城市裡。願意捨棄最便捷的電話手機，在燈下，在桌上，一筆一劃綿綿地給我回信。我甚至可以看到那昏黃的燈光。聽到筆劃在紙上的聲音，又輕巧，又動聽。

　　十七歲，我們那樣年輕。年輕得，沒有想過未來。也沒有許諾。永遠是不現實的。許諾和玫瑰一樣，美麗的東西總是容易枯萎。因為沒有永遠，也知道沒有未來，那樣清淡的喜歡，也變得有些滯重起來。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憂傷不是刻意的。是明知道不現實明知道會失去還是忍不住，喜歡了。我以為自己可以忍住失去的痛楚。這樣的，絕望和希望交織的日子。是不是凄美的東西更惹人愛憐？

　　見面的日子總是很少。一個星期還見不到一次。但是，沒有夢見過你。有時候想想，覺得好奇怪，為什麼自己不像別的女孩那樣，會夢到自己的戀人？夢裡永遠只是我一個人，一個人在走，或者在夢裡看別人的故事。傷心的時候會想到你，你的安慰，你的笑容。委屈時，想跑到你身邊。然而這是不現實的，我知道。就算當時見面了又能怎樣呢？我們甚至不能負擔自己的生活。況且，在你面前，我未必能夠哭出來。我始終無法在別人面前自如地哭。哪怕是你。我的眼淚都藏在信紙里，被子里，天邊的晚霞里。

　　還是很期待見到你。期待中又有惶恐。那時我很拮据。沒有多餘的錢打扮自己。見到你就會臉紅，火燒一樣。我在房間里期待你來，又害怕你失望。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美麗動人的女孩。見到你我會自卑。雖然表面上我驕傲得不得了。我的好成績沒有給我自信。

　　你終於來了。信里有很多話。見了面反而一句話也說不出。尷尬地坐了一會兒。我坐在桌前，你坐在斜對面。你提議出去散步。去就去吧。

　　於是我和你走在路上。我走在你的右邊。我不想讓你看到我右邊臉上的幾個痘痘。儘管它們都被頭髮擋住了。好像走了很久。在路上我們放開來。不再那麼拘謹了。隨便找話說。路上遇見你的同學。他們很曖昧地笑了。我沒抬頭，但是我知道他們在笑，向你使眼色。我還知道你的臉紅了。我和你的距離又隔開了一點。我們走路的時候，總是隔着一個人的距離，好像自己和自己散步一樣。像朋友又像兄弟。就是不像戀人。人潮如涌，你拉了我衣袖，使我們不至於分開。空氣里有甜蜜的花香。

　　路越走越遠。晚霞升起來。我們已經走到郊區了。突然出現一條河，我們就沿着那條河一直走。夕陽的光射在河面上。我們低聲說著話，有時候衣袖挨到一起，連忙分開。你踢着路上的一顆小石子，偶爾幾聲口哨。河邊有很多婦女在洗衣服。夕陽把她們的影子勾勒得分外美好。她們抬起頭看看我們又低下頭繼續大力刷着衣服。一群小孩跑過來，嘻嘻哈哈。一個孩子跳到我們面前說：你們在幹嘛？你說：聊天。男孩又問：她是誰？你說：關你什麼事啊？你邊笑邊說。男孩子又說：我知道了，她是你女朋友。我忍不住笑起來。這個小孩還不到8吧。早熟的孩子。那群孩子繼續跟着我們走。有一個插話問：什麼是女朋友？先前的男孩子說：真笨。女朋友就是老婆，老婆就是女朋友。他老氣橫秋地問：你們什麼時候結婚啊？你們是不是在談戀愛啊？我和你都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們加快了步伐。那群孩子恍然大悟：結婚了是不是就生小孩了？他們嚷嚷起來：結婚咯，生小孩咯！！我和你開始跑。我們落荒而逃。被一群七、八歲的農村小孩說得落荒而逃。我們一直一直跑。總算甩掉了那群小孩。他們的聲音遠遠穿過來：什麼時候喝酒啊？我們邊跑邊往後看。他們沒追上。我停了下來，你也停下來。氣喘噓噓。我們相互看看，爆發出一陣大笑。你的臉因為笑紅了起來。也許是因為跑。結婚？生小孩？那是多遙遠的事兒啊？我從來沒想過。我漸漸羞澀起來。我們都不笑了。我突然想到，以後你的新娘絕不可能是我。傷感突然就來了。開始靜默。繼續慢慢走。我們已經走了整個下午了。

　　我們還是在河邊。夕陽的光還是在河面上，碎碎地閃着金色的光。晚霞好美。路越走越泥濘。

　　你說：我們往坡下走吧。我點點頭。我望着那個斜坡有點害怕。可是沒有其他的路了。路面上全是水和泥。前幾天下的雨水沒有被飽和的土吸收。多餘的全在路上了。郊區沒有像樣的路。

　　你先下去。你站在坡下說：別怕，我拉你。你仰着臉的樣子真好看。我閉着眼睛祈禱，認命一般。我戰戰兢兢滑下去。你伸出一隻手，拉住了我的。接觸的那刻，我的心跳漏了半拍。像是突然休克又蘇醒的感覺。那個瞬間好像只有一秒。一秒的空白。一秒后你的手又鬆開了。我知道我的臉一定又紅了。耳朵很燙很燙。在你的面前，我總是難以克制地臉紅。你鬆開的手讓我有些失望。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呢？我在心裡偷偷想，情緒低落下來。喜歡一個人才會拉她的手。一定是你不喜歡我。或者，不夠喜歡我。我落落寡歡。但是我掩飾起來，不讓你看出。

　　我和你繼續走。星子在天上若隱若現。路燈也開始亮起來。我們往回走。你說：糟了，我不認識路。你邊說邊看我。我知道你在騙我。我一點也不擔心。你說：我們迷路了怎麼辦？我說：反正地球是圓的。我才不怕。你笑起來。星星的光好像跑進了你的眼睛。我小聲說了一句：我願意一直這樣走下去。你問：你說什麼？我連忙回答：沒。我在心裡一直罵自己不知羞。討厭。你又笑起來，踢踢踏踏地走，手插在褲兜里。路燈好漂亮啊，一連串的，像珍珠一樣。你的臉一會在燈光下，一會兒在樹影下，明明滅滅的。

　　走了很久，我們又回到市區。這下子我們要分開了。你要回校，我要回租的小屋子。你把我送回去。我又把你送出來。一直送一直送。我想到又要一個人守着滿屋子孤寂。心裡很憂傷。終於送到了公交車牌。你必須走了。你說：回去吧。天黑了，女孩子，不安全。我倔強地說：不，我等你上車再走。我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我忍着，不讓它們流下來，也不讓你看見。我站在陰影里，你看不清我的表情。車漸漸過來。你上了車，在車門說：快回去。我只好轉身走了。等你進了車，我邊走邊轉回頭看你，看車。眼淚迷濛了眼睛。你最後看到的是我的微笑。我就是讓你看到我的微笑。我不要你看到我哭泣的樣子。你曾經說：你笑起來的樣子好美。我要把最美的自己留給你。把孤單留給自己。回去的那段路很黑。我跑過去，風呼呼響。我念着你的名字，勇氣倍增。

　　我沒有想過初戀會那麼快結束。我們甚至沒有牽過手。以至於後來我想起你，總覺得是自己的一場夢。你一定只是出現在我的夢裡。我虛構了你，虛構了自己。虛構了那個年齡段的故事。如果說：青春是一本倉促的書，初戀無疑就是一首倉促的詩。

　　那次的夕陽真的很美。我一直記得那條河，金色的河面，還有，河邊的你。你的笑容。你彎下腰喘氣的樣子。夕陽讓我感到美好。沒有讓我落寞。很久以後，我在書上看到一句話：斜陽的含義，就是愛與憂傷。分手后很久，我終於可以原諒你。並且懷念。曾經美好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