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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代太監的聚會

手機:M版  分類:舊聞舊事  編輯:小景

  暮春,陽光普照。

  全國政協的朱漆大門前,陸陸續續走來了一些已屆耄耋的老人。令人奇怪的是,他們說話的聲音,竟大都如同老太太似的,尖聲細氣,仔細瞧上去,才發現他們脖子下並無喉節,臉上無一人長着鬍鬚。

  門口傳達室的老頭兒一詢問才知,這些人竟然是清朝的末代太監。他們穿着樸素,不是一身藍就是一身灰色中山裝,走在大街上,誰也猜不出何許人也。

  “今兒個,你又回到了端飯碗的老地兒來嘍……”就在這箇舊日的“順承郡王府”外,一位性格開朗的太監與曾在這個王府待過的王太監開起了玩笑。

  “咱今兒個,還不是全吃上了政協這碗飯了?要不怎麼全到這兒來啦?”王太監與大家哄然而笑。

  史鑒知往。中國最末一個封建王朝的覆滅歷史,引起了學術界的重視,清史研究越來越受到世人矚目。太監作為晚清宮廷史的見證人,毋庸置疑,反映了歷史的一個特殊側面。鑒此,全國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特意召集了一個座談會,邀請了僅存在世的十五名老太監。這倒使多年未能聚首的太監兄弟,有了一個不可多得的重聚機緣。

  比孫耀庭高出一頭的馬德清,與他已經有了半個多世紀的交誼,見了面,相互拍着對方的肩膀,說笑起來。

  “你還是老模樣兒,一點沒改呀!”孫耀庭對馬德清說。“你不也是老樣兒嗎?”“這一陣子,你在黑山待得怎麼樣?”“老皇曆啦,現如今,我在琉璃河那個小廟兒里湊合著喘氣呢。”“喲,老兄啊,你怎麼又溜到琉璃河了?”“都這把歲數兒了,瞅哪兒舒心就上哪兒唄。”“行,咱老哥倆又上這兒來舒心了。今兒個,可聽你的啊!”“咳,瞧我這腦子,咋也沒你那兩下子呀。”

  孫耀庭與馬德清邊說邊笑,走進了政協會議室。一看,嗬,這麼多老熟人呀!池煥卿,當年端康皇貴太妃那個御膳房的“攤搭”,雖年逾六旬,卻腰不塌背不駝,白白凈凈的臉模兒,顯得比過去精神多了。(註:攤搭,滿語,即管理伙食的頭目的意思。)他走過來,與孫耀庭拉起了閑話:“壽兒呵,好長工夫沒聽着你的信兒了,還管寺廟哪?”“上頭讓咱管,咱就管吧。得,您還得扶把我。”“嘛,這還有得說?咱倆說這話兒,有多少年了?”池煥卿說的是他倆的結識年頭。他與孫耀庭是天津靜海老鄉,池煥卿是胡辛庄人,與他家隔村相望。

  正說著,一個瘦高的老人走了過來。孫耀庭趕忙與他握手,連連稱着:“張兄呀,可有陣子沒見嘍!”“可不是嗎?要不是政協召咱老哥兒幾個上這兒聚會,哪兒找這機會湊一塊兒?”

  孫耀庭湊上前,輕輕地貼近他的耳根旁,問道:“這些個年,挺好?”“還是那話,湊合……”他搖了搖頭。“您那太太咋樣啦?”“咳,早就走了。”“往前走了?”“不是,沒嘍!”

  聞此,孫耀庭面露遺憾之色。他知道,太監出了宮,混得能娶上媳婦,就算是上等人了,張太監過去有一陣子混得不賴,在宮外買了處房子,與媳婦住在一起,讓不少窮太監眼饞得厲害。後來,他也因沒有多少積蓄,媳婦幹不了活兒,坐吃山空,變賣了房屋,落到了太監廟裡混飯吃。他連忙安慰了他幾句:“咳,……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您身子骨兒硬朗就全齊了。咱老哥兒幾個想寬點兒吧。”

  “壽兒,你可真有人緣兒,別把我晾一邊兒呀?”趙榮升打着哈哈,走了過來。

  “趙師兄!”孫耀庭握住他的手,說:“這些日子老沒見,挺想您呢。一見面,您就拿我打‘亢燈’啊!”(註:北京土語,一般比喻拿人開玩笑的意思。)

  雖然,這些人都是一把年紀了,見了面卻異常活躍,扯起閑話就沒完沒了。直到主持人高聲宣布,座談會開始,這些極懂規矩的太監們,才紛紛落座,端起茶碗慢慢地用茶杯蓋撥開上面飄浮的茶葉末兒,有滋有味地品啜起來。

  “這次座談會嘛,就是一次‘神仙會’。來的都是太監,圍繞這個題兒,談什麼都行,為的是給研究晚清史的後人,留下一些有價值的史料。大夥一邊喝茶,一邊聊吧。怎麼樣啊?”

  …… ……

  這些飽經風霜的太監,不約而同地追憶起了走上這條道的始末。無論是河北還是北京,無論是天津還是通縣,無不是一個字的緣由:“窮”!

  窮困無着,使他們走上了這條斷子絕孫的“絕戶”路。

  說起話來,頭腦清晰的陳老太監,例舉了他所知道的各路太監的籍貫。這位曾在攝政王府當差多年的資深太監,雖沒什麼文化,卻見多識廣。

  “拿清朝末年來說吧,當太監的,大部分是拉幫結夥來京城的。那年頭兒,出太監最有名之一的是山東樂陵,宮裡太監就有個“山東幫”,相互照應。大老遠的來北京,為的就是把‘凈身’的孩子送進宮裡,幻想有朝一日,能伺候皇上,萬一能掙個前程也說不準啊。河北的河間、大城、文安、滄州……”

  “嘿,提起樂陵的‘老公’,倒有一個說法兒,大夥儘管當個笑話聽行啦。”張老太監最愛插科打諢,從中截斷了陳老太監的話頭。“據說,樂陵從‘風水’來講,能出一百個舉人、進士。沒想到,蓋塔弄錯了地方,壓住了‘風水’,倒出了一百個‘老公’!不信?樂陵的塔現如今還戳那兒呢!……”

  “哈哈哈,哈哈……”眾人笑了起來,氣氛頓顯活躍。

  “你可真會說笑話兒!”陳老太監又接茬兒說:“出太監的,還有天津靜海這些地界兒,像春壽兒,不就是那兒的人嗎?京城附近的平谷、昌平,也是出太監的地兒,這些都是苦地方呵!當太監是生活所迫呀,不然,誰忍心讓自家的孩子走絕戶道兒呀!……”

  對於這個說法,馬德清深有體味。他是個直性子人,聽到此,就搭了腔。

  “這話不假,家裡但凡有轍,誰也不想把孩子往火坑裡頭推啊。我家,在天津鄉下,房無一間,地無一壠,老爹只有靠賣狗皮膏藥過活,娘家裡也挺窮,結婚時連陪嫁都任嘛沒有。自打我記事兒起,我家就是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爹聽說姑母的侄兒李玉廷當上了太監,又置房又買地,成了大財主,也動了讓我當太監的念頭。可當太監有出息的,千里挑一呀,就是這麼著,爹也下了狠心……”

  “提起我爹下的狠心,也和馬德清差不多。”這時,孫耀庭搭了茬兒:“就是我家比他家略微好點兒,有兩間土房,幾分地。爹想讓我當個識文斷字的太監,可不久皇上退了位,沒了戲。到了民國,溥儀重招太監,我才進宮幹上了這差事兒。‘凈身’是爹給我做的,疼得我立時就死了過去。”說到這兒,孫耀庭淚流滿面,再也談不下去了。

  “我的凈身,也是俺爹做的。”馬德清接着孫耀庭的話茬兒,繼續說:“這碼子事兒,我忒不願提,一說就傷心喲,跟刀扎差不多。”剛開了個頭兒,馬德清就哭出了聲兒。

  在場的太監,提起凈身這事兒,都心如刀絞,頓時陷入了無盡的傷感之中。

  “光緒三十一年,爹哄着我,在炕上給我凈身,鄉下哪兒來的麻藥、止血藥?就是愣用刀子割啊,把我這個活蹦亂跳的孩子,疼得死過去了好幾次。割下那個男人的命根子以後,得麻利兒在尿道口插上一根管兒,要不等肉芽長死了,尿不出來,那可就真‘糟’啦,非割第二次不可。割過之後,也不能讓傷口立馬結痂,要經一百天左右換藥,哪次也得把我疼得死去活來呀!最讓我傷心的是,等我剛能哈巴着兩條腿走路時,娘就故去了,連我進宮的那一天也沒見到喲!……”

  提起進宮,趙榮升更有說不出的感慨。

  “就在馬德清‘凈身’的第二年,我已經進了宮。之前,我在宮外時,先是住了一陣子‘慎刑司’,像我們這些不在‘旗’的,得先認一下‘旗’,說白了,就是明確一下你名義上是哪個‘旗’。然後,要一招一式地學懂宮內的規矩,見了誰怎麼施禮、怎麼請安、下跪、磕頭……如果弄不清楚這些規矩,沒準見了‘皇上’,說不清啥時腦袋就搬了家喲!”

  他當了八年小太監,置了十來頃地,老母去世后,又把過繼的兒子接來京城,住在了西城吉祥所一號的私宅里。

  “要說規矩,還得我們魏爺說才清楚呢。”趙榮升所提到的魏爺,指的是魏子卿。他比趙榮升進宮還早,見多識廣,雖年歲不小了,可依然性格開朗,時常愛跟人們開個玩笑。

  “要說呀,得我跟邊爺說才合適。邊爺跟我一塊‘敲鑼邊’才有意思呢。”魏子卿出口就是妙語連珠。

  “要說點兒‘辣’的事兒,還是得咱魏爺嘍……”從河間府來京當上太監的邊法長,笑着反唇相譏。

  這兩位太監所指,都有典故。魏子卿所說的邊法長敲鑼邊,是說他在宮內戲班裡不會別的只會打小鑼,俗稱“敲鑼邊”。而邊法長所說的魏子卿的“辣”,是說他性格脾氣大,在宮中人稱“小辣椒”。

  聽到舊日太監之間的久已不聞的“雞吵鵝鬥”,又在這種場合初露端倪,一些太監笑了。這也倒好,氣氛更融洽了。一陣“鑼邊”敲過,魏子卿和邊法長先後談起了宮內的那些規矩和舊禮……

  “說句嘛話兒,在宮裡頭啊,主子讓你做嘛你就得做嘛,哪么人瞧着多不是人的事兒,你也得照做不誤。有一句不中聽的話,就是甭把自個兒當人看!”

  說話一口天津腔兒的王悅徵,是進宮太監中少見的有文化的人,說起話來一板一眼,搖頭晃腦。

  “王爺說的這碼子事兒,一點兒沒錯。”當過宣統御前太監的劉子傑,表面瞧上去肥白大胖,進了宮可沒少遭罪。其實他在鄉下十幾歲就結了婚,而且得了個女兒,因打敗了官司,一氣之下才凈身當了太監。

  “當皇上的都自認為是真龍天子,拿人不當人。當太監的伺候他就更倒霉透了。我們那才是真正的奴隸。主子高興,能叫我們的小名、外號,讓趴在地上‘喵喵、汪汪……’學貓、狗叫喚。不高興的時候,就叫人沒頭沒腦地亂揍一陣,打死了往宮外的亂葬崗子一扔完事兒,哪兒有人管呢?”

  “要說喜怒無常,心狠手辣,得數慈禧。”曾經伺候過慈禧的老太監劉興橋,憶及宮中舊事,心裡還直打冷戰。“她雖然自稱老佛爺,為了一丁點兒小事就罵人打人,簡直成了她的家常便飯。有時候,一次就毒打太監上百人哪。一個太監出了差錯,一大堆太監都得受牽累,殿前老是跪滿了挨打的太監。要是抽不冷子有一天沒揍人,那就成了稀罕事兒!宮裡頭的老人,誰都知道這碼子事兒:她在暴怒之後威逼一個老太監吞吃自個兒的糞便,這個老太監因此被活活整死。多可惡啊!……”

  在場的眾太監,大都噓噓出聲,搖頭嘆息不已。

  “咳,說了歸齊一句話,太監的下場沒幾個好的。少數幾個得勢的大太監,出了宮,吃穿不愁,可也有各方面犯愁的地兒。像我們這些下層的太監,哪兒有人搭理呀?年老以後,如果提前交不出養老議會規定的百八十塊錢,出了宮就只能夠四處流浪,凍餓死在街頭上的絕不是個別的。就算是運氣不錯吧,進了寺廟,稍微有點兒差池,被攆出來,仍然難逃‘倒卧’的下場……”

  臨完,孫耀庭的幾句話,點透了太監的命運,他們聯想己身的遭遇,連連嘆息,“誰說不是呢?……”

  “能活到現如今,也就真算是福氣嘍!……”

  當這些太監從扶手椅上站起來的一剎那,彷彿歷史的那一幕,又被輕輕地閉上了。會議室內,又重歸寂靜。

  太監們姍姍走出了大門。即將隱去的晚霞,映照在這些飽經滄桑的老人那布滿褐斑的臉上,似乎有一種特殊的韻味。

  一群跨世紀的老人,沒有卧車接送,也沒家人伴隨,或悄然擠上了公共汽車,或徒步行走在街道上,匯入了熙熙攘攘的普通人流……

  孫耀庭,從大門口跨上了他那輛舊“三槍”。“明兒見,得,有工夫上我那兒串門去!……”

  他寒暄着,跟老夥伴們打着招呼,蹬了沒幾下,就消失在了街口的拐角處……

  (摘自《晚清太監掘秘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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