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情書

　　打我記事起，父親就是個中年人，既不英俊，也不瀟洒，無法想象父親，也曾經有過青春年少的時光，有他自己的愛情故事。

　　母親年輕時是個美人，她溫婉嫻靜，善良端莊，工作很有愛心和責任心，很受學生、同事的喜歡，平心而論，父親能夠娶到母親，應該是他的福氣，可是，“各花入各眼”，父親年少時的愛慕對象，並不是天天陪伴在他身邊的母親而是同班的女同學翠——性格與母親的內向柔弱截然相反的一個女子，她活潑、能幹、風趣，母親是奶奶給父親定下的童養媳，沉默、拘謹，可能大多的人都對自己身邊的人司空見慣，於是審美疲勞，再加上“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古訓，所以，父親一心要象《家》里的“覺新”一樣，談一場“自由戀愛”，這場戀愛的結果是怎樣“無疾而終”的，除了當事人，誰都不知道，反正，父親在母親師範畢業之後，乖乖結了婚。

　　對這個奶奶選定的婚姻，父親開頭僅僅是一個無心的參與者，哥哥出生時，他正在街上和另人玩“砍錢鋼”的遊戲，聽見有人來喊他，說母親生了個兒子，他“嘻嘻”一笑，“生了就好！嘿，別散呀，繼續玩，誰說不玩了，我跟誰急！”

　　我的出生給了母親一點安慰，她想，如果將來離婚，子女是夫妻共同的，她就可以把我分走了，到老了的時候，也好有個倚靠。可弟弟妹妹的相繼出生，打碎了母親離家出走的最後幻想，為了我們，她忍受着極大的委屈，在這個關係複雜的大家族裡忍辱負重地扮演着小媳婦的角色。直到“樹大分椏”，父親的哥哥弟弟到外地工作居住，母親才終於去掉“媳婦”前面的“小”字。

　　看到父親的情書，是我念初中時候的事：那天，我在母親的房裡找什麼東西，翻到了母親收藏寶貝的一個柜子暗屜，發現裡面有一封信，信封上是爸爸的字跡，發件人處寫着“內詳”，“咦，”“莫不是爸爸寫給媽媽的情書？”我好奇地抽出那摺疊得九曲十八彎的信紙，信紙已經黃了，有點脆，不對呀，我一看，“親愛的”後面不是媽媽的名字呀，爸爸寫得一手漂亮的梅花篆字，一個一個字排得整整齊齊，有種幸福的微笑的感覺，父親寫得極有文采，文情並茂，信的末尾還工整地寫着“（草稿）”，難怪沒有寄出，原來另有正版喲，我悄悄跑去問媽媽，“爸爸還有那麼好的文筆呀？我看見了你放在暗屜里的那封信了，不是寫給你的吧？”媽媽抿嘴一笑，“寫得好吧？是寫給你翠阿姨的。”媽媽的寬容大度讓我大吃一驚，“那你還給他好好收着？！”“你爸爸從沒有那麼好的閑心給我寫那樣好看的信，作為美文來欣賞也很好的，再說，是你翠阿姨不識貨，沒把他當寶，被我揀了個現成便宜！”媽媽得意地眯着眼笑了起來，“對！幸好爸爸沒有和翠阿姨結婚，要不，我們從哪裡來？”母親和我拉了勾，說好那是我們母女倆的小秘密，不要讓別人知道，“免得你爸爸難堪！”

　　我遵守了和媽媽的約定，很快把這事丟在腦後，後來，和我同班的男生劍，常來我家玩，父親對他的態度很奇怪，極度不歡喜似的，我覺得很奇怪，“爸爸一向不是那麼封建的人啊，劍又那麼彬彬有禮，爸爸怎麼那麼看不慣他呢？”媽媽一語提醒夢中人：“劍是你翠阿姨的兒子呀！”“哦！”我一拍腦門，“難怪！”劍的母親輾轉請人來給母親表達了想聯姻的這層意思，第一個跳出來反對的就是我父親，我是個孝順的女兒，不想去觸碰父親心上的傷疤，所以與劍沒有發生任何故事。

　　父親和母親的愛情，是快燃盡的火爐上的一火鍋湯，鍋來得太晚而且還不停的在往裡加菜，火又熄滅得早，所以，湯還未沸騰，就開始漸漸冷卻，就象春天來得過遲，花還未燦爛的開，夏天、秋天、冬天就接踵而至了。

　　父親走的時候，只有51歲，身體的病痛（他的胃切除了三分之一，手術時醫生不小心又傷到了腸），工作上的不如意，使他的熱情沒有用武之地，轉而寄情於“四方城”遊戲，少小的時候，我是拒絕寫《我的爸爸》這個題目的，我自小是作文高手，但只要老師一出這個題目，我必得零蛋。因為，就象《春遊》的題目會讓我聯想到漫山遍野盛開的油菜花一樣，《我的爸爸》只會讓我想起一屋子的煙霧繚繞，父親消瘦的容顏，那些讓我看不入眼的“麻友”，我小學念了五年，爸爸沒有和我的任何一個老師會過面，因為，哥哥讀書不乖，三天兩頭有老師上門來告狀，耗費了父母過多的精力，所以對我降低標準，只要我的老師不上門來“教訓”他，他就樂得清閑，不去找“不自在”，根本就沒想到我與哥哥是另一個極端。不過，老師每學期給的評語都有一句“性格內向、沉默寡言”，在家裡，我常常是整天、甚至整個星期都不和父親說一句話。

　　父親注意到我，是初中時，有一天，班主任楊老師遇上父親，一聊起來，居然是學生家長，楊老師對父親說“恭喜你生了個好女兒！現在是我的班長，很能幹，各門學科都拔尖，又會管理人，班裡根本用不着我操心，再調皮的學生，都被他管理服服帖帖的，真是很乖很能幹的女孩子，都是家長調教得好！”因為哥哥不愛學習，調皮搗蛋而怕死老師的父親，當然高興到不得了，沒想到在他不知不覺中，那個最沉默的女孩子，已經完成了人生的第一次蛻變。

　　父親的突然離去，讓一貫單純、依賴性很強的母親失去了生活重心，一度接近崩潰的邊緣，父親去世之後，我負責整理他的東西，發現有兩個存摺，分別寫着哥哥和弟弟的名字，家裡的鋪面，是留給妹妹將來做生意用的，我找來找去，沒有什麼是留給我的，我那時已經工作了，每月把所有的工資都交給父親，父親也常誇我“最乖！”可，為什麼獨獨什麼東西都沒有給我留呢？母親無助的眼神、妹妹稚弱的樣子，讓我摒棄了一切胡思亂想，我想：我現在是這個家的頂樑柱了，我要盡量讓媽媽好起來，讓這個家好起來，那會兒，我一邊在變電站上班，另外還兼了一份工——金沙廣播站“空中七彩橋”的特約主持人，居然把那段最艱苦最難捱的歲月撐過來了，我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媽，不要怕，一切有我！會好起來的！”經過那段日子，我才明白，父親要讓一家子人多年來“衣食無憂”是多麼艱辛的一件事。當看《亂世佳人》，看到錦衣玉食之後、繁華散盡的郝斯佳在父親去世那晚，在家裡的土地上摸索到了一根紅薯，三口兩口把它咽下，那麼纖弱美麗的一個女子，在巨大的災難來臨時，來不及憂傷，“我現在不去想它，我現在要好好睡一覺，明天再去想。”因為，還有更大更急迫的家人的生存問題等着她去籌劃，不由潸然淚下。

　　“養兒方知父母恩”，當我最小的妹妹結婚生女后，她女兒嵐偶爾的調皮神態，象極了父親，恍然明白，當初父親的良苦用心：他為什麼把錢留給了哥哥弟弟，把鋪面留給了妹妹，而什麼物質的東西都沒留給我，因為，他的精明能幹、文學素養、骨子裡的好強，統統毫無保留的給了我。“大愛無聲”！一直怨父親沒有給我應有的關愛，一直在漠視我的成長，原來，那是因為放心的緣故啊！

　　母親，也是在失去父親之後，才深刻的體味到自己失去了最珍貴的東西，瘦弱的父親，為了這個家，為了母親不擔驚受怕，所有的風雨都是他自己默默一肩扛了，為了她，為了老人孩子吃好穿好，殫精竭慮。但是，父親是一個最不會表達自己的感情的人，當我做了什麼事，讓父親最滿意最高興的時候，也只是無聲地笑笑，所有的讚許，都是放在眼神里，他的愛，就象是陽光，我們的生命生長都源於它，但是，身在其中的我們，沒有感覺到它的存在。

　　母親曾經抱怨過父親那麼好的文筆，都沒有寫過一封情書給她，媽媽呀，你不知道，我們，就是天堂里的父親留給你的，永不褪色的情書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