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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樓甲天下

手機:M版  分類:經典散文  編輯:得得9

  《鸛雀樓遐思》

  遠山如黛,夕陽西墜,晚風悠然,大河搖醉。鸛雀樓,漸漸地披上了蟬翼般的金紗,飄渺於唐詩的雲蒸霞蔚之中……

  我是踏破風煙的行者,從遠方走來,披一身落日的玄黃,足跡疊加在詩人的足跡上。登上一層樓,想要看那“白日依山盡”;又登一層,想要望見那“黃河入海流”;再登一層,似乎聽見有人,佇立在鸛雀樓上,一嘆一唱,吟誦那首經典的絕句?激蕩的風,鼓起我的衣衫,撩撥我的眼眸,卻不見當年王之渙的身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我無法想象鸛雀是一種什麼樣的鳥,膽怯或者不膽怯,優雅或者不優雅,我都無從知道。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它們曾經在黃河洲頭成群棲息,或呢喃輕語,或梳理羽毛,或爭鬥相啄,或盤旋飛舞……倏爾一隻鸛雀,撲騰一聲,振翅而飛,像閃電般俯衝河面,銜起一條碩大的黃河鯉魚,驚起層層漣漪,然後飛起,遠去……

  在某個清晨或黃昏,駐守蒲州城的北周將軍宇文護,也許看到了鳥魚相殘的一幕,若有所思,內心有了一種危機感。北周的地盤實在是太小了,小的像一粒彈丸,就像諸侯列國嘴邊的肉屑,只要一有戰事,蒲州前有悍敵,后臨黃河,立時就身陷絕境。城中百姓憂鬱的眼神和恐慌的情緒,更令大將軍憂心忡忡,夜不能寐,該如何是好呢?

  建一座瞭望樓吧!也許是黃河中的洲上成群起飛的鸛雀,吸引了大將軍迷茫的視線。登高一望,敵軍稍有風吹草動,也可以未雨綢繆,這也算是對百姓的一種安撫吧!火把照亮了夜空,斧鋸聲響徹黃河岸畔。終於,一座巍峨的高樓立在河中的洲渚上了。起個名字吧,此時鸛雀翔舞的歡鳴聲,提醒了大將軍,就叫鸛雀樓吧!芳名鵲起,天地山水共悠悠……

  如果說是北周宇文護給了鸛雀樓軀體和血肉,那麼大唐的王之渙則是給鸛雀樓注入了思想與靈魂。

  王之渙來了,路過蒲州去長安。也許是走累了,便在蒲州歇歇腳,小住數日。也不知是什麼季節,權當是清秋之日吧!一個晴朗的傍晚,他信步出城,登上了鸛雀樓。一軸風煙畫卷,袒呈肺腑……

  巍峨的中條山綿延起伏,從東北向西南逶迤而去,在山的盡頭處正與徐徐下降的太陽會合,晚霞似火,落日熔金。王之渙望着那落日銜山、水天相接的瑰麗景象,不覺已陶醉其中了。是的,太陽就將要漸漸收去它的餘暉,落到大山後面去了,但一瀉千里的黃河,還將以她的雷鳴般的轟響和一往無前的力量,滾滾向前,奔流到海不復回。此刻,詩人久宿的大志,開闊的胸臆,激蕩的詩情,在此時噴涌而發,抖擻而出……

  追求是什麼,追求就是站在更高處,看得更遠些。一記高歌,一腔雅唱,聲情並茂,直上雲霄,撞破歷史的混沌,飄逸於黃河兩岸。欲窮千里目,是不能捨棄的心靈渴盼;更上一層樓,是夢想花開的生命嚮往。前方的風景,前方的世界,總會被疊翠的山巒遮擋。只有決不放棄,步步向上,浮生萬象,榮辱浮沉,也不過是生命的舒張罷了。

  穿越時光的風沙,我跟隨着王之渙來到了盛唐。這位少年時即窮遍經典的才子卻一身潦落,雖出身太原的名門望族,到他時卻已世事維艱。查遍他的生平資料,少年時的經歷無從考據,可是最終他卻選擇了小小的衡水主簿這一小吏之職,即便是做個衡水小吏,都因人譏讒而歸隱田園。身在盛世,他沒有感到盛世的激揚,卻飽嘗了人世的冷暖,最終,學着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掛冠而去,遁跡江湖……這一隱就是十五年,這十五年,有多少次再次擊劍悲歌無人知曉,匣中寶劍依然寒光依舊,可是,雙手卻已漸漸顫抖,沒有了拔劍出鞘的勇氣……

  唐朝已經很久遠了,但王之渙不遠,在鸛雀樓。我一個口形,就輕易完成了與詩人的對接。每一次詠誦這首詩,總是有不一樣的感動,可是仔細尋思,卻總是找不到到底是什麼讓自己深陷其中,是意境的開闊深邃還是哲理的明白通曉,我無法言說。就是那一種感覺,那一種屬於中國人的特有的血統,無論你身處何地,當你讀到這樣的詩時,血液中流淌的文化的因子便會翻騰跳躍,讓你無法自已。

  斯樓、斯人、斯景,我不止一次地拷問自己,如果我是王之渙,走下這樣的詩句后,是一吐為快的暢快,還是獨上高樓的愁悵?

  且更上層樓,樓上的風景更美,樓上離天空更近,摘顆星星,摸摸月亮,把人生交給那閑雲一朵吧!

  《滕王閣愁緒》

  不忍提筆,只因星隕南海,那是中國詩壇一個永遠的痛;不敢提筆,只怕淺陋的文字,蒙羞你名冠唐朝的星輝燦爛;而今提筆,只因惋惜難耐,縱然是痛,即便淺陋,也要送去來自河東故里遲到的哀念!

  歷史並未給你留下太多的表演空間。你彷彿一闋華麗的行歌,剛剛聲徹雲霄,便嘎然而止。徒使後世的人們,只能屏息傾聽那裊裊不絕的餘音,猜想那流淌在雲端之上的天籟,難道僅是上天向凡塵的炫耀?但,即便短促,也足以使世人一暼永恆的王勃——王子安。

  古耿大地,鍾靈毓秀;龍門之畔,俊彩星馳。你從絳州龍門而來,風濤黃河壯膽了你的詩魂,飄碧呂梁錦繡了你的詩心。

  你出身名門,深得家學,又聰敏早發,受祖父輩翼護,初生牛犢何懼虎,六歲善文,九歲著書,十六歲及第,十七歲入朝面試,對答治國方策,不滿二十歲就被授予朝散郎之職,小小年紀敢挑當時大儒顏師古的毛病,真是石破天驚,被眾人譽為“神童”,名噪大江南北,人生之路從此開始。翩翩少年,天生才俊,英氣絕倫,亮相長安,“初唐四傑”冠冕加身,朝野上下皆知河東王子安……

  誰料想,諸王子鬥雞遊戲,你一時興起,一篇敷衍應酬的筆墨遊戲《檄英王雞》,捲入權貴紛爭,惹來無端禍端。涉世不深的你犯了一個大忌,作為一個朝廷的諫官,目睹兩王整天的玩物喪志,不知勸阻,而火上添油:“……養威於棲息之時,發憤在呼號之際。望之若木,時亦趾舉而志揚;應之如神,不覺尻高而首下。於村於店,見異己者即攻;為鸛為鵝,與同類者爭勝……”

  好一篇戰天鬥地的鬥雞檄文,正是你“恃才傲物、狂放不羈”的性格的淋漓張揚,但見你俯仰之間,揮毫而就,躍上白馬,揚鞭馳奔,一襲白袍,展袖飛揚,讓人見識了什麼叫意氣風發,什麼叫才高傾世。那是剛剛蘇醒的大唐,她還無法寵溺你那樣縱橫意氣!即使你是大唐的第一個孩子,一切的悲劇皆因個性而生!

  遊戲提升到了政治的高度!挑撥離間!這就是罪名!這不是你的本意,可文者無意,妒者有心,皇帝有心。同僚們想到了什麼?你才高八斗,他人如何邀寵。陰謀出牢籠,奸佞進讒言。皇帝想到了什麼?鬥雞?斗權?玄武門的刀光劍影仍在皇帝老兒的眼前回蕩?豈容王子紛爭,豈容血染皇權,你成了罪魁禍首!“驅逐出去!……”一紙聖旨擲下,君王咆哮,誰敢違抗?

  偌大的長安竟容不下一位少年書生,在政治的鬥爭和抵牾中,一個率真的文人即使能寫出再好的文章都是弱不禁風的,你的才華你的抱負,在上位者眼裡不過是錦上添花的遊戲而已,你揮斥方遒時的豪情化作驛路上的黯然神傷,化作“途窮仗友生”的困頓鬱塞。

  王勃就是王勃!你總想一廂情願地挑起社稷黎民的重擔,用一支筆支撐起一個風雨不動安如山的天下。你依然故我,放蕩不羈,為了兄弟的情誼,私藏罪奴曹達,鋃鐺入獄,命囚死牢。磨刀霍霍的聲音,聽入耳中,讓人不寒而慄。你披頭散髮,正悠哉吟詩,面壁起舞。你從來都不需要觀眾,生命於你,亦是一場舞蹈,最好的觀眾永遠是你自己。

  法場之上,心如死灰,也許你明白了什麼是天命難違:“不是大唐需要我,是我們需要大唐。大唐需要的是凌煙閣上的名臣宿將。人間的詩篇從來都是天籟之音,我王勃,不過是上天假借的一支筆而已。”有的只是追悔和失落,帶着一身插滿公雞毛的“將軍戰袍”的恥辱走上了斷頭台……

  人生得一知己而足已。杜鏡來為你送行了,帶着一隻美人風箏,以伴你共赴黃泉。亂髮中你久滯的雙眼恢復了往日的神采,高喊:“想我王勃一生遊戲人間,生即輕狂,死亦放誕。知我者惟杜鏡也。知我者惟杜鏡也!酒來!酒來!杜兄高義。王勃來世再報!”正如你所說的,長風何其渺渺,天涯何其遙遙。人世何其寂寞,但是若海內能存知己,即便是天涯相隔,亦如比鄰在望。你知足了,奪過劊子手的追魂酒一飲而盡,誓做風流鬼……

  你但求一死的要求何其可笑而孱弱,生死不過是上位者的一句話,你何曾可以自己做主。千鈞之際新皇登基普赦天下,瞬間你竟成了魂在西天身在凡世之人了。一聲大赦天下,你不禁傻笑起來……但你心灰意冷了,功名於你何用?唯有晨昏侍奉年邁的父親,也許是你最後的心愿了。你懷着對世事淡漠從容的心質,含着報國無門的深深遺憾,南下交趾省親,茫然行走在江南的山水之間……

  鄱陽湖的濤聲讓你停下了腳步,“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你的心,宛若岸邊的蘆花,在風中隨意的亂擺,沒有方向。然而一位英邁睿智的老船工秋水翁和一位風華絕代卻紅顏薄命的舞伎落霞讓你重新奔放起生命的激情。

  “落霞”,一位宮中的舞姬。美人如花一水隔,江畔秋荻瑟瑟,你獨自尋來,終於在一抬眸的瞬間,看見了她。並不是容顏姣好的美人,也早就過了豆蔻年華的芳齡。一個被貶黜長安的歌舞伎,讓人很容易就生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嘆。何況,於你是初識,而她早就神往。你之才名傾天下,還有那一首為女子心聲的《銅雀妓》:“妾本深宮妓,層城閉九重;君王歡愛盡,歌舞為誰容。”她早就記熟了,日日彈唱,才會有了爭寵的罪名,才會有了你的因,她的果。她說,那個人害了我一生,我卻心裡,再也放不下他……

  深深的負罪感讓你不能自拔,斷筆悔過,誓不為文。群青色的夜空上,一輪明月放射着眩目的清輝,夜風中的岸芷汀蘭在月光照耀下猶如翻騰的焰火,它們是在為落霞伴舞,裙紗飛揚,明眸含笑,落霞陶醉在自己的舞姿中,你陶醉在夢中……

  何為因,何為果?人世間,一切皆是錯。孰料落霞久積成疾,身染沉痾,命懸一線。為救紅顏知己,你決意重新提筆。風拂湖面,潮湧舟頭,驚起葦盪里孤鶩翔舞。路漫漫,心切切,你挺立舟頭,順風順水,一路直奔滕王閣……不知你在踏小舟的那一刻,可否想到驚世之作就誕生在那支殘筆之下?可否想到《滕王閣序》將會是你永生的墓志銘?

  很難說是滕王閣在等候你,還是你在等候滕王閣,抑或二者皆在等候、等候喚醒自己的另外一半生命。生在汾河邊,長在渭河畔,或許你本身就是水的精靈,上蒼只是暫時召喚你來人間為滕王閣作序,以成就滕王閣的聲名。也只有這種解釋,才能詮釋你的長序為何有如此的靈動與恢弘的氣韻。

  筆雖斷,鋒未殘,情綿綿。那支筆積蓄了你壓抑許久的情感與才情。“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寂寞旅途,知音難覓,滕王閣也許就是那位落霞姑娘的化身,在冥冥之中彼此感悟對方的呼吸與召喚,初次相逢便能將全部的情感交融。這一回,你沒有遊戲文字,你是在為情吟詩。天不給你時間,但卻給你機會,給你一個流芳千古的滕王閣。或許你也曾有過“馮唐易老,李廣難封”的無奈;也曾有過直掛雲帆濟滄海的志向;但你更應該是那個滕王閣曠世的才子、絕代的狂生。看不到主慍怒、賓客詫異,你依舊不可一世,只屬於那一位落霞姑娘。全部的愛恨,血淚,肝膽……都流淌在了尺素之上,思接千載,縱橫八方的豪情吹散了西山雲雨,攪動了鄱陽湖的波濤,滕王閣見證了初唐最磅礴的華彩樂章:“……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如果沒有那一首《銅雀妓》,落霞不過是深宮之中,每年數着桃花開謝的女子;她不會被貶出長安,不會終日抑鬱,不會在柳樹上系桃花,求一個沒有結果的結果。而如果沒有這一切,哪裡來的《滕王閣序》,說到底,誰毀了誰的一生,誰成就了誰的一世?你急切地趕了回去,然而,還是晚了,“落霞與孤鶩齊飛”只成為淚水中的哀思。夜色蒼茫的南海之上,你獨立船頭,抬起雙臂,縱身一躍……

  悲哉!勿要自責!勿要看破紅塵,生至此,縱然短暫如流星,也全然無憾,莫要吟出那“檻外長江空自流”的無限傷感與惆悵。不需消減鋒芒去適應世事的複雜,不必湮滅銳氣改變命運的多舛。在另一個世界里,永遠做你自己。

  一介書生 ,三尺微命,就此歸去,足矣,足矣!

  《仰望岳陽樓》

  洞庭天下水,岳陽天下樓!

  這是明代文人魏允貞題詠岳陽樓的詩句。

  岳陽樓,似乎並不算高,僅有三層,沒有想象中的巍峨,也沒有願望里的美艷,像一位着裝古樸的隱士,與所謂的“天下名樓”相距甚遠。岳陽樓,無語,就這樣靜靜地站着,千年如此。但你奇怪而且神秘地覺得,它遠遠不止這樣一個高度!

  出神地凝望着,近了,因為距離的突然消失,反而感覺到其高。當你和它朝着同一個方向時,你才發現當年的建造者真是匠心獨運,他為你找到一個最好的地勢和視角,他知道你最想看見的是什麼。從這裡,一眼望開去,你一眼就看見了那浩渺的湖面上檣帆點點、沙鷗翩翩……

  心裡早就滿盛着一篇《岳陽樓記》,要去和歷史一一核對。從那數千年前便開始構築的麻石碼頭拾級而上。每走一步,都在仰望,無論成功,抑或失敗,還是遭遇過怎樣的不幸,只能以這樣一種虔誠的姿態,去接近斯樓。有一種奇異的東西在腳底漲起,分明感到了一種有力的烘托和提升。登上斯樓,遠眺八百里洞庭,雲煙氤氳着粼粼清波……波聲悠然,輕濤拍岸,似乎與那遙遠的歷史感應着、交流着……

  霎時間,只見檣櫓如林,但聞鼓聲激越,那不是東吳名將魯肅嗎,身披鎧甲,目光如炬,立馬這座當時的閱軍樓上,左手把持佩劍,右手舞動令旗,指揮水師萬里船,波撼洞庭湖。把酒酹清浪,祖先的血流成的千古一湖呵,誰能量准你瞬息萬變的體溫?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三國的烽煙戰火,金戈鐵馬,早已流水落花……

  閱軍樓,巴陵樓,岳陽樓,更替的是名字,變換的是歲月,飄搖的是風雨,不變的是情懷,持久的是等待,永恆的是守望……

  張說來了,這位“開元宗臣”、“文壇領袖”,被貶謫至此,是因為不作偽證。來就來吧,這位名躁盛唐的大手筆,襟懷豪敞,以詩歌的名義,呼朋喚友,寄情山水,聚會岳陽樓。李白、杜甫、白居易、孟浩然、韓愈、李商隱、劉禹錫、元稹……一位位詩聖們款步走來!賦了一樓的詩,有悲、有歡、有憂、有樂……聚也好,散也好,岳陽樓,從此詩意盎然,一步步,走向巍峨……

  李白來了,也許是飲了巴楚的老酒,醉了,淡淡的憂愁在飄散:“樓觀岳陽盡,川迥洞庭開。雁引愁心去,山銜好月來。雲間連下榻,天上接行杯。醉後涼風起,吹人舞袖回。”把酒臨風,放逐心情,這是詩仙的洒脫,這是斯樓的情調,也是唐朝的韻腳……

  杜甫來了,殘陽如血,觸景生情,俯仰都是深深的感傷:"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流落的是凄涼,哀痛的是滄桑,濕了詩句,濕了斯樓,濕了唐朝……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遠去了,一切都像那一湖洞庭水,浩瀚無邊,波光瀲灧,寵辱皆忘。飛來了,一群沙鷗,在慶曆四年春,從夕陽西下與暗星隱現的空隙中飛過,聽得見無限遙遠的扇翅聲。漫長,渺遠,消逝……

  這一年,滕子京,帶着隱隱的痛,風塵僕僕,奔赴岳州任上,又是被貶來的。岳陽樓,也許就是失意的歸宿!重修岳陽樓,滕子京義無反顧,也許這是一個文人的擔當吧!對於一座樓,對於在放逐中漂泊的貶官,無論此生還將要漂泊到何處,他要將自己的整個靈魂以恆久的方式矗立在這裡。新岳陽樓構制獨特,風格奇異。樓頂檐牙高啄,金碧輝煌,一種看似飛揚卻又內斂的氣勢,從飛檐中漫向無極,八百里洞庭,彷彿盡在它的掌握之中。凝重、威武,仰望、驚嘆,你甚至覺得,它已不屬於建築,而是哲學,更是生命……遠遠望去,猶如一隻凌空展翅的鯤鵬,更像一位飽經滄桑的睿者,向蒼穹傾注堅貞的守望……

  “竊以為天下郡國,非有山水環異者不為勝,山水非有樓觀登覽者不為顯,樓觀非有文字稱記者不為久,文字非出於雄才巨卿者不為著”,這是滕子京寫給好友范仲淹的一番話。

  正是這些振聾發聵的心語,觸動了一個文豪的靈魂。范仲淹沒來過岳陽樓,卻欣然命筆。彷彿突如其來的,他就感到了某種神秘的召喚,他要將整個心靈肺腑向這個世界完全敞開了,要傾訴一個備嘗顛沛流離之苦的失敗者的呼吸、落魄、孤苦、悲憤、憂患、呼號、靈魂……那座樓,一瞬間有了生命的高度!

  仕途一時榮,文章千古好。是緣,是命,是天作之合?范仲淹,沒有想到,自己成了岳陽樓頂,高亢入云:“……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寥寥三百六十字,點化天地,萬古蒼莽,直把他寫得雙手發抖,酣暢淋漓,老淚狂流,脊樑挺直!這才是中國文人的真性情,這更是岳陽樓的真高度!一種使命與擔當聳起的精神高度!

  岳陽樓,究竟有多高,不知道?無法企及,唯有用心仰望……

  《黃鶴樓,誰之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

  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

  白雲千載空悠悠

  ……

  黃鶴樓,立在長江岸畔,漫步在雲端,聽濤鳴波涌,像是在思索,抑或在等待?

  江上船影如織,龜蛇靜,江水動。

  作為凡夫俗子,捧起那些文人騷客的筆墨,不知我的文字,將流落何方?我只能遠遠地仰望。不敢輕易動筆,只怕我淺薄的文字,唐突了黃鶴樓詩意飛揚的名字。

  黃鶴樓,前世今生,到底有多少人,想做你的一塊磚或者一片瓦,隨你一起流芳百世?一些人,一些事,卻似昨天剛剛發生過一樣。心中禁不住思忖:“黃鶴樓,誰的樓?”

  【神話的黃鶴樓】

  一座樓,一個神話故事,一個名字的由來。黃鵠磯頭,門可羅雀的小酒店。店主是一位姓辛的寡婦,正愁生計艱難。衣衫襤褸的道士飄然而來,酒店裡白吃白喝。老闆娘卻不計較,樂善好施。道士頗為感動,畫鶴為顧客舞蹈唱歌,略施小計讓井水變美酒,“黃鶴樓”的名字聲名“鶴”起,從此顧客盈門,生意興隆。怎奈老闆娘富而忘本,歧視窮人。道士雲遊歸來,見此情景,招鶴而去,酒店生意從此一落千丈。

  “行善為圖報,貪心比天高”,這是老道的離別留言,也許老闆娘至死都在懺悔?黃鶴樓幾度興廢,故事卻鮮活不老。神奇的黃鶴,千百年來,依然銜着那劑道德良藥!也許這不是黃鶴樓得名的緣由,但我寧願相信,任憑江水浩蕩,管他歲月悠悠……

  【孫權的黃鶴樓】

  三國的風雲,托起偉岸的黃鶴樓。我壘起三國的梯子,登上黃鶴樓,去拜會江東的霸主。孫權“以武治國而昌”,居險築城,建樓瞭望,扼守烽火硝煙,抵禦虎狼之師。戰爭,權謀,慾望!一座軍事瞭望樓,將孫仲謀的雄韜武略,向北伸展……多少旌旗招展,輪番上演;多少殺伐決斷,逐鹿中原。逐老了青春,逐瘦了國脈,逐出了“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鼎峙之勢,猝然崩潰,三國一統歸晉。暗淡了刀光劍影,遠去了鼓角爭鳴。孫權的霸業,周瑜的倜儻,小喬的美貌,魯肅的智謀,濺起了大河東去的浪花朵朵……

  【書聖的黃鶴樓】

  鵝池依舊。羲之愛鵝,眾所周知。這裡有雄偉氣勢,也有鄉野閑逸;有深厚歷史,也有當下風雅。怎麼能不來呢?來了,又不舍走了。牧鵝吧,在黃鶴樓下。我彷彿聽到王羲之面對一池碧水不由地說。鶴飛走了,鵝姍姍來了。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從此一代書聖在此牧鵝、觀鵝,多像陶潛正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於物我兩忘的境界中,揮毫潑墨,多麼陶然啊!鵝項舒,筆妙徐;鵝項軟,筆妙展;鵝項鳴,筆妙驚;鵝項曲,筆妙悟!可愛的生靈,道不盡書法奧妙無窮!“鵝”碑亭里那個古樸、儒雅的“鵝”字,彷彿正靜待着王羲之的歸來……

  【崔顥的黃鶴樓】

  悠悠的白雲,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黃鶴樓華麗轉身,已是一個俊采星馳的大唐王朝。黃鶴,也許是鄉愁的鳥兒,從崔顥的詩歌中起飛回家了:“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其實,黃鶴樓,並不是一座樓,而是一隻高飛不肯回頭的鶴,一隻駝起了濃濃鄉愁的鶴。崔顥路過黃鶴樓的時候,大概是喝了一壺老酒。看着煙波浩淼的大江,想起了失意的人生,想起了家的溫暖,他的愁緒蔓延開來,詩句止不住一行行在臉上流。得道成仙、駕鶴飛升又怎麼樣呢?最終還不是蹤銷跡渺!還不如做無心的白雲,悠遊千年,多麼自在!也許正是有了這樣的了悟,詩人逐漸從悵然失落中擺脫出來,開始遠眺、欣賞……雖然仙人的黃鶴早已逝去,天空中漂浮的未必是從前那朵雲彩,但是詩終於留在那裡了,鄉愁也始終留在那裡了。

  崔顥走了,帶着“鄉關何處是”的感慨走了!也許,誰也不知道,他究竟領悟了什麼。也許無意中,他一下撥開了眼前的迷霧,幡然醒悟,回家吧,和至愛親朋敘敘天倫之樂吧!

  【李白的黃鶴樓】

  李白來了,正欲把酒臨風,吟詩酬韻,猛然看到崔顥的題詩,頓感文思枯竭,自愧弗如,擱筆而去,嘴裡念叨着:“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是如何得不甘和嘆服呀,最終是走了,遺憾地走了。

  游於斯,宴於斯。在黃鶴樓飲酒聚會,當時一件酒愜意的事了,尤其在風清月明之夜。黃鶴樓有過明媚的相聚,也有過淡然的別離,生命的旅程在風景中流淌,寄情思於天地,化愁緒為江水。“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孤帆遠影碧空盡,惟見長江天際流。”一葉孤帆從唐朝啟程,柳絮紛飛,繁花似錦,黃鶴樓上,餞別相送,揮手,孟夫子已成為天際的孤帆遠影。醉過,方知酒濃;聚過,亦知情重。置身黃鶴樓頭,眼界寬,心界更遠。不知道這是李白第幾次來到這裡,我彷彿聽見了太白先生的泣哭,彷彿看見了他在黃鶴樓上踮腳張望。

  李白與孟浩然之間的情義,是一種文人相惜的情義,是被山水風物浸染的情義。遙想在盛唐三月,他們背着詩囊行游天下,在這個叫做黃鶴樓的地方邂逅,把酒言歡,結伴登樓,看盡長江萬里,感嘆歷史風華。拾幾片風景裝進行囊,裁一段情義寫入詩箋,不為千古留名,只想記住這個感動的瞬間。在這裡,他們也許悵嘆過仕途的坎坷,抱怨過現實的磨礪,可是面對這壯麗河山,風物人情,更多的是滋生心中那份詩意的夢想。

  我知道,黃鶴樓是他神筆攀登的巨峰,是他情感夢遊的瑤台。從此,詩意和友情,源源不斷地傾瀉而來。黃鶴樓,當人們念着你的名字,立即就會想起李白,在黃鶴樓上,送別孟浩然的情景……

  【杜甫的黃鶴樓】

  李杜文章在,光芒萬丈長。可惜的是,我一直沒有讀到詩聖杜甫在黃鶴樓上留下的墨寶,難道他老人家一生沒到過黃鶴樓嗎?為什麼不寫一點呢?是不是貧困沒有盤纏呢?他的人生太沉重了,他的詩跟他的人生一樣沉重。“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不是不願意在黃鶴樓這樣美好的地方,讓我們讀到他沉重的心情呢?真是一個謎啊!

  【岳飛的黃鶴樓】

  背負着母親“精忠報國”的叮嚀,年輕的岳飛,躍馬握槍,縱橫疆場,襄鄧大捷,封侯拜將,屯守武昌。燕雀怎知鴻鵠之志,英雄志在殺敵立功,鸛雀樓上長吟滿江紅。遙望中原,荒煙外、許多城郭的繁華景象,如今在胡虜鐵騎蹂躪之下滿目瘡痍。兵安在,膏鋒鍔。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保日請纓提銳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卻歸來、再續漢陽游,騎黃鶴。我似乎看到了壯志難酬的岳飛,正站在黃鶴樓上,眺望故鄉,那悲憤的眼神,那握緊的拳頭!黃鶴樓啊,你可否知道岳飛的憂重心事?你可否讓那黃鶴馱上英雄,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偉人的黃鶴樓】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一位位文壇名流,宛若一隻只黃鶴,杳然而去,飛向歷史的深處……

  韶山沖那位湘牙子,來了,從大革命的十字路口走來。“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黃鶴知何去?剩有遊人處。”偉人指點江山的激越壯志,鋪開了唐詩截然不同的意境。

  千年重鎮,天翻地覆。不再追問一去杳鶴的背影,不再臨摹唐詩芳草萋萋的意象。“風檣動,龜蛇靜,起宏圖。”映入眼帘的,是長江如練,是大橋如虹;是繁華的都市,是崛起的中國……

  黃鶴遠去,白雲依舊千載悠悠,孤帆遠去,江水依舊流淌不息。望着如織的遊人,舉首問蒼天,這是誰的黃鶴樓?神話的?孫權的?王羲之的?崔顥的?李白的?杜甫的?岳飛的?主席的?

  也許天空中那幾朵閑雲最清楚:誰來了,就是誰的!不論你是參禪的,還是悟道的;南來的,或者北往的!只要你懷有一顆虔誠的心,我料黃鶴樓,見你應如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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