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暴力而沉默的父親

　　按輩份，我應該稱呼他爺爺。

　　他原來住在岩頭屋，因為勢單力薄，經常受別人欺侮，所以下決心搬回老家來，老家人看他說得可憐，便也同意他回來安家。

　　他一共生了五個女兒，最後一個女兒出生時，我只有五六歲，也跑去看熱鬧。只記得一片忙碌中，並沒發現他是否高興，我想他一定很失落，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因為他老婆快五十啦，不能再生啦。

　　從此後，暴打老婆、女兒成了他的家常便飯。

　　我記憶最深的一次是，他給二女相了一個男人，女兒嫌那人太矮了，不願去相親。她跑到我家找我媽來訴苦，我們也覺得她太虧了，她是她們長得最漂亮的，又高又苗條，是我們的村裡的一朵花，那個男的只有一米六，要人才沒人才，要長相沒長相，就家裡條件還行。我們正準備去跟她父親說道說道，沒想到他老人家拿起一根扁擔尋到我家裡來了，看到她，便是沒來由一頓暴打，一根扁擔被抽成四分五裂，最後的結果，暴力戰勝一切。再後來，她生了一個兒子，與老公很少在一起，一直帶着這個兒子考上大學，她的人生便已過去大半。

　　三女是個啞巴，也是家裡最勤快的，可能是她的勤快免了一些暴打。但終於有一次，因為上面兩個女兒都出嫁了，她首當其衝，沒來由的遭了一頓毒打，她跑到後山躲了一夜沒回來，我們跑到後山到處找，終於在一片杉樹林找到。苦盡甘來，她後來嫁了一個老實男人，從此過上了一種還算平實的生活。

　　或許年紀大了，或許他已徹底認命，對后兩個女兒他很少下手，可結果卻太令人咂舌，她們都莫名其妙地瘋了，一直到現在也不知流落何方。

　　我只知道四女去了一趟桂林，在醫院看護老人，夜晚加班，看到一個穿白衣服的女鬼，然後她便開始說胡話，回到家裡便再也無法清醒。

　　滿女是他最寵愛的，充分體現他老犢情深的一面。然而十三四歲她就退學在家，因為他的突然離去，她後來竟然也步了四女的后程，不知所終。

　　他是一個沉默到極點的人，在我的記憶中，似乎從來沒開口說過話。

　　夏天的夜晚，我們家總是最熱鬧，階基上坐滿了人，他每次悄悄而來，坐在我家的石凳子上，總是一言不發，活像一尊石塑像，他每次都是最後一個悄然離開。或許他也寂寞，只能從這種傾聽中找到某種安慰。

　　他同樣具有每個中國農民的勤勞、節儉。他的勤勞，就是不斷開荒，開荒，我們家對面的狼山本是雜草叢生，他硬是披荊斬棘，開墾出一塊又一塊的莊稼土，用來種麥子、油菜等。

　　至於他的節儉，有一件事大家覺得有點過分。正月里耍龍燈的到了他家門口，人家要進他的堂屋，他一口回絕，說他家根本沒有堂屋。

　　後來，他們家發生那麼多的不幸，有老輩人説這也是根由之一。

　　九六年，他到城裡去給四女買治病的葯，在路上出了車禍，車上共有四人遇難，他是其中之一。

　　他的老婆靠着大女、二女、三女養着，倒也享上了清福，只是她逢人就念叨那兩個流落四方的女兒，也曽下力去找，但可憐的是她們連一張相片都沒有保存。在這裡，我只能默默祝福她們，祝福她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我一直想寫出他的人生經歷。他的暴力，沉默，勤勞，節儉，到底是因為沒有兒子，還是因為他的暴力，導致了這一系列的悲劇誕生，或許只有天知道了。

　　他的一生，也是我們這個社會的縮影，當晚輩都成了精神病時，我們既無法面對，更無法搭救，只求自己別被“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