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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源

手機:M版  分類:散文欣賞  編輯:小景

  杏花源(散文)

  周更生

  皎潔的月光透過老杏樹的枝葉灑在地上。斑駁的樹影下,十幾頭牛在牛欄里悠然自得地咀嚼着,“ 吱——咕,吱——咕”的咀嚼聲像一部美妙的協奏曲,牛欄外有三四個青年在月色中談天……多少年了,這個畫面常常在我腦海里浮現,讓我對當年的那段經歷難以忘懷。

  一九七四年春,我被派到公社的楊家山農場當場長。從公社所在地一個叫河灘的鎮子出發,往東走三四里路,沿着蜿蜒曲折的羊腸小道翻過一座高高的山樑,就到了農場所在地楊家山。這是一個群山環抱中的小山莊,莊子北面依託着一座高聳的山峰,東西是兩條長長的弧形嶺,將莊子所在的坪地圈在中間,象一個碩大的搖籃。庄內庄外長着許許多多的棗樹、杏樹。當時正值清明節前後,整個山莊淹沒在杏花燦爛的海洋里,像一個被花被子包裹着的嬰兒甜睡在搖籃之中,東西山腳下是兩條曲折幽深的山谷,清冽的山泉沿着突兀跌岩的河床奔騰而出,在山谷中形成一個個晶瑩四濺的瀑布和清澈如鏡的水潭。兩條溪流在山莊的西南腳下匯合,順着一條窄窄的峽谷奔流而去。如同一條鑲串着珍珠寶石的項鏈,掛在“嬰兒”的“胸前”。莊裡庄外花團錦簇,優美的環境讓初來乍到的我們幾位青年心裡充滿了喜悅。

  但這份愉悅很快被苦澀所取代。小小的農場有3位當地農民,4名由公社從別的村招來的農村青年,連我在內8個人要承擔一百多畝土地的耕作,需要個頂個的精壯。可我是一個二十幾歲的書生,雖然從小在農村長大,但大部分時間在上學,高中畢業即將高考時爆發了那場動蕩,美好的人生夢想被打碎了。我甩掉那一頭的霧水,踏着生活的路跋涉前行,參加過水庫搶險,榆黃公路,太焦鐵路建設,已不是那般弱不禁風。可讓我擔當這樣一個角色,卻有別一番滋味。人微如塵,十之八九不能按自己設想的軌跡運行,命運常拿些你不擅長的東西來操練你,別無選擇,面對吧!

  你從遠處看,農場是半山腰上的一大塊坪地。可走近了卻是溝壑縱橫。乍看溝溝這邊到溝溝那邊直線距離不到30米,可讓你挑着一百多斤的擔子,蹭下去爬上來,走過那三四十米深得“U字”,你試試!而且一天不止一次,一年內不止一天,一個春上至少要擔挑三十多天,一天至少二十來趟,有時一趟要翻兩三道溝,你說苦了,累了,酸了,痛了都不頂事,除非向命運繳械,可我不是沒有向困難屈服過嘛!我在後來的一首散文詩里寫道:“深山農場的路,千姿百態曲線型,負重爬山步履艱辛;我用汗珠等分它的長度,描摹它的軌跡。再不敢小看你了,這些簡單的‘函數曲線’、‘幾何圖形’……”( : )

  當那個場長 “芥末官”,體力是個考驗,技術又是個考驗,我不僅不能夠知曉作物所好。土質所宜,不違農時,巧理四時農事,就連基本的扶犁耕地點種施肥都不怎麼會。好在當地的農民大伯大哥沒把我當外人,瞧我的好戲,而是把我當兒子或兄弟,貼心地指撥我,這宗該這樣,那般該那樣。聊乏話說:顧問,顧問,顧上才問。可我的這班“顧問”是不雇自問,莊稼行的事真是不用我操心,我這個場長便當得順溜。我又勤奮好學,不僅熟練地掌握了馭牛犁田耙地,勻糞點種。鋤耬挽苗一應基本技術技能,而且對搖耬種穀那般高難技術也略知門道,什麼“眼瞅籽眼口喝牛,腳蹬坷垃手搖耬”。至今還記得許多有趣的農諺:“木瓜開花溜小豆,小豆開花打木瓜。”“稠倒菱的稀倒谷”“干鋤迷子濕鋤豆,淋淋啦啦鋤小豆”,“南勾陰,北勾晴”,“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蛇過道狗吃草,老天不下問艾佬,艾佬說不知道,南山背後圪猁叫”。

  我與一同上山來的四個青年也處得像親兄弟一樣。在繁重的勞動中總是關照他們量力而行,每遇艱難他們都拼力與我一起扛着。連平時的一些生活用品洗衣粉啦肥皂啦都是伙用的。誰從家裡帶來什麼好吃的,如瓜籽、杏干、酒棗什麼的,統統是分享的。夏天一起在山澗水潭中“洗刮刮”,戲耍打鬧,誰肚上有片胎記,誰臀上有個疤痕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衣服破了裂了,總是當地的李大娘替我們縫補。誰有個頭痛腦熱的李大娘都給熬藥湯、拔火罐、她就是我們的“大夫”,她就是我們共同的媽!

  農場的生活也有那麼點驚險和神奇。我打小聽過不少關於狼的故事,可從沒實地見過那東西。初到農場不久,一次我回鎮里為灶上置買了些生活用品打包背着,悠悠地在山路上行進。後面山包上有人喊:“狼!狼!”我也沒在意。那邊還是不停地喊。我回頭看了一下,驚出一頭冷汗,在我身後十來步遠有一隻灰麻狗樣的傢伙跟着我,原來是狼!我喝它,那畜生竟蹲在那兒不走,目光里還有挑逗的神色。因為附近有人,我便不慌也不能慌,撿了幾塊石頭直攻過去。狼才不情願地訕訕地不緊不慢地腿爪一彈一跳地轉到旁邊的溝里去了。我回來和鄉親們說了,他們說在楊家山西北方向的山坳里就有狼窩,這一帶常常有狼出沒。早年 “嚷狼乖”,還從莊上叼走過孩子。聽了讓人後背緊緊的涼涼的。夏天,農場雇了太谷家一個大羊群來卧地。羊胡中有一個“下夜”的,就是專門負責晚上在地里看羊的。農場方面每晚要配3個“照羊”的,幫助“下夜”的看護。這樣8個人輪班差不多兩天就要輪一回,羊群卧了 十來夜地,一個人就得“照”四五個晚上。“照羊”時背一繩絡干麥秸,用來在上面坐呀躺呀;帶一把雨傘遮風避雨;帶一張鐮刀防身。頭一兩回還能強打精神撐到天明,第三四天後熬不住了,倒在麥秸上就睡著了,一次早上醒來羊群早挪到別的地塊去了,剩下我還沉睡在這頭地邊上。“下夜”的說,昨晚狼從附近一個豁口上來叼了一隻羊,你怎沒察覺?我說,我早睡死了。虧得狼只惦念羊,不然的話,就給摸了“哨”了。俗話說,狼黃昏,鬼半夜。熱天黃昏時分,我們在庄堖上給牛切草,狼就在下面渠腳底“輕吟低唱”,不是那凄聲長嚎,而是吱吱嗚嗚的,像是在耳鬢廝磨談情說愛。聽慣了也不覺得怎麼瘮人。就如莊上的雞鳴狗吠一般,是大自然一個流動的音符,慶幸沒發生過莊上的人畜被野獸傷害的事。

  你或許問,“那年月你們都吃些什麼?”我們早晚吃米湯煮疙瘩,盛在碗里叫“一輪明月滿天星”。中午吃紅薯燜飯,豆面撈飯湯、摻了榆皮面的紅高粱面河撈,還有包了紅棗的玉米面黃蒸等等。不僅讓今兒個的你聽了嘴饞,我們那會也吃得津津有味。粗糧自產自銷是不缺的,只是肉食很少見,最缺貶的是油水。記得一次灶上油瓶里一滴油也沒有了。沒辦法只好把庫里存放的十幾斤蓖麻取出來碾碎了,裝在編織袋裡放到盛了水的大鍋里熬煮,用勺子在水面上收取那飄起來的油花花。整整熬了一天,收集了一小瓶不足一斤的蓖麻油,湊合著炒了一個月的菜!窮嗎?窮!苦嗎?苦!這就是生活,窮中作樂,苦中作樂。

  你說,那樣的生活不枯燥嗎?不!我們知道自己是大地上的一粒沙子,便不覺得屈,不覺得苦。慶幸老天給了我們這兒好的機會,讓我們有這一份安寧靜謐可以好好讀書!我把“文革”中珍藏下來的一箱書,從家裡馱來。把我已讀過幾遍的《說唐》、《說岳全傳》、《小城春秋》、《野火春風斗古城》、《青春之歌》、《苦菜花》、《三家巷》、《紅岩》、《紅旗譜》、《高粱紅了》等這些書給我的夥計們看,我讀了高爾基的人生三部曲《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托爾斯泰的《安娜 卡列斯娜》,戴高樂將軍的《戰爭回憶錄》等外國名著。一盞小煤油燈不夠用。我們將去了殼的蓖麻仁用一根細鐵絲穿起來點燃,我們把它叫“串珠燈”,人手一支,我們在“串珠燈”下夜讀。夏日黃昏傍晚,我們常在庄堖上牛欄旁,在龍鍾蒼勁的老杏樹下,在如水的月光里,一邊納涼,一邊談論讀書心得,領悟人生百味。那年月政治風雲依然風起雲湧。慶幸我們不必去“跟風”,樂得在這近乎與世隔絕的地方,做“桃源中人”,體味那“陶令不知何處去,桃花源里可耕田”的意境。

  老天爺真給臉,這年農場糧食豐收了!紅彤彤的高粱像一個個搖搖擺擺的胖臉娃娃,金燦燦的穀子像一個個羞滴滴的山村姑娘,肥碩的玉米像一個個懷抱嬰兒的少婦。微風吹拂,沙沙作響,像一串串銀鈴般的歡聲笑語。

  陰曆七八月間是農閑時節,我們隨牛群到後山刨藥材,割荊條。在叢山野嶺間,鮮紅的山丹丹花,金黃的山菊花,粉艷的丹參花,翠藍的桔梗花,還有許許多多叫不上名的野花,在山石草叢中爭奇鬥妍。一蓬蓬的山葡萄(亦名蛇葡萄)上結滿了紅寶石般瑰麗醉人的葡萄果,信手摘來吃在嘴裡甘甜爽口沁人心脾。休息時躺在山坡巨石上,望那藍天白雲、奇峰峻岭、碧野牛群、峽谷山泉,好一幅靈動的山水畫。聽那松濤“虎嘯”、鳥鳴嬌啼、牛鈴叮噹、山泉叮咚,是大自然在鳴唱。“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響,跳下了山崗,走過了草地”淌過我的心房……

  深秋,在秋收完畢顆粒歸倉后,一個霧滿山崗的日子我們告別鄉親們下山了。

  三年後,我上了省城一所大學,畢業后又在不同的崗位上工作。身不由已在滾滾紅塵中摸爬滾打。我好想那充滿溫情的山圪落落,好想那心花隨杏花盡情綻放的地方,好想那綠色的杏花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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