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患難情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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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患難情侶
作者:青山依舊 蒙蒙雨
1
1991年11月,一個多事之秋的深夜。
凄風苦雨籠罩着長江之濱的漢口龍王廟碼頭。
從漢陽的南岸嘴到漢口的龍王廟,水面有一條清晰的分界線,這是長江與漢江的分界線,也是兩江的匯合線。漢江經過一千五百多公里的長途跋涉,氣喘吁吁地來到龍王廟,從這裡進入長江。兩江在此相會,碰撞,各自發出巨大的呼喊,洶湧喧嘩着,捲起巨大的浪花,前呼後擁地拍打着江岸,讓巍巍聳立在堤岸壁端的鐵鎖欄杆微微顫抖,顯得更加險要而陰森。
範文軒,一個年約三十四五歲,頭戴鴨舌帽,鬍子拉碴,衣衫襤褸的中年男子架着雙拐,絕望地佇立在堤岸鐵欄杆邊,眺望着煙雨蒙蒙的大江。
浪濤撞擊着峭壁,傳來一陣陣令人驚恐的轟響。
不遠處,一棵粗壯的棕櫚樹下,站着一位十八九歲,身穿雨衣,面容白凈的駝背人,正靠在樹榦上低聲啜泣。
範文軒發現有人哭泣,不知不覺走近了幾步,這時駝背人也發現了範文軒。範文軒感覺有點尷尬,立刻轉身走回鐵欄杆邊。
低聲啜泣的駝背人不再啜泣。
範文軒扔掉煙蒂,仰天長嘆一聲,就在他準備縱身一躍時,不免又猶豫起來。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支香煙,打開火柴盒時,卻發現火柴已經沒有了。
身穿雨衣的駝背人愣愣地望着他。
範文軒走近前來:“同志,你有火嗎?”
駝背人抬起頭來,從身上摸出一隻打火機遞給了範文軒。
範文軒接過打火機,又摸出一枝香煙遞了過去。
駝背人用標準的普通話說:“謝謝,我不會。”
範文軒感到詫異,也用普通話問道:“你,原來是女的?”
“嗯,”身穿雨衣的女子從身上摸出一包香煙,“這也給你吧。”
“謝謝,我還有。”
“我留着沒用,”女子搖搖頭,沒有把手收回去,“你可以抽完再走。”
範文軒接過香煙,疑惑並帶着小心地問:“你一個人怎麼三更半夜地跑到這兒來呢?”
女子苦笑笑:“你在幹什麼呢,我可能和你同路吧?”
範文軒惋惜地:“你還很年輕,未來的路不一定坎坷,你可別跟我同路啊!”
女子遲疑地:“我能知道你為什麼走這條路嗎?”
範文軒苦笑笑嘆了口氣:“馬上就要下地獄的人了,還有不能說的嗎?我這個倒霉的手經常犯賤,喜歡亂寫東西,惹來了大禍,得罪了一位當權人物,他派人打了我一頓,還把我關了起來。上周,我父親為了救我,上他的辦公室去求他,卻被他連諷帶罵地羞辱了一頓。回家后我父親不吃不喝,傻獃獃地坐了幾天,前天晚上流着淚出門遠去了,有人看見一位老人就是從這裡跳進了長江。昨天我才被放出來,哥哥、姐姐、妹妹、全家人都罵我該死,把我的書包和行李袋扔到了大門外,惡狠狠地要我滾蛋。我害死了父親,沒地方可去啊。我就被逼到這條路上來了,我真該死,我要去找我的父親認罪啊!”
那女子嘆息道:“你和我,都是天涯淪落人啊!”
範文軒點燃了香煙,猛吸了一口,然後慢慢地吐出來。
女子不解地又問:“當初你寫東西應該小心點嘛,寫過了就把它燒掉啊,不想燒,你也應該收藏好啊。”
範文軒苦笑笑:“藏不起來了,都寄出去了,有一大半都發表了,還有一篇發表在本地的《都市文學》上。”
“是嗎?”女子頓時有點驚喜,“那篇作品叫什麼名字?”
範文軒悲哀地:“《小巷裡的故事》。”
“啊,《小巷裡的故事》?”女子馬上走了過來,“那裡面有個蒯主任,總是敲詐勒索、欺壓小巷裡的貧苦百姓,最後逼迫你父親跳江的就是他嗎?”
範文軒點點頭:“是啊!這人簡直十惡不赦。”
女子又轉換話題問道:“你的名字是不是叫範文軒?!”
範文軒又點點頭:“是的。”
“範文軒老師,”女子激動不已,“我一直非常崇拜你,你的詩歌幾乎我都看過,為了你,我專門訂閱了《都市詩刊》。兩年前,你寫過一首詩叫做《啟航》,你還記得嗎?到現在我還能背誦呢!”
範文軒不信:“真的嗎?我都不記得了。”
女子深情地望了他一眼,然後抬頭望着天,輕聲地朗誦起來:
“喔,親愛的漢口
我停泊得太久
此刻,我要拔起我的錨鏈
彷彿,我不再屬於這輛輪椅
擦凈久懸的桅燈
掛上希望的信號
我要啟航
即使,每一片帆都會駛向
斯培西亞海灣;在那兒降落
像疲倦的太陽
即使,每一朵雲都會俯吻
汨羅江渚;在那兒旋沒
像清淺的水渦一樣”
範文軒用醇厚的中音和着女子脆亮的高音一起朗誦:
“哪怕,颶風千次蹂躪我的身軀
哪怕,海濤萬次拍濕我的紅帆
我仍把明天凝望
以囚徒般苦苦的等待
向誘人的彼岸揮槳
我要啟航了
天隅的幽藍正朝我微笑
我的燈,將在那兒升起
在隱去雲朵和帆的地方”
“哦,謝謝,謝謝!”範文軒激動地苦笑后又悲哀地搖搖頭,“真沒想到,在我最後奔赴黃泉的路上,還能夠遇到喜歡我作品的同路人,還能夠遇到像你這樣的紅顏知己,我真是三生有幸啊!”
女子堅決地:“範文軒老師,你不能跳江!你知道嗎?許許多多人都喜歡你的作品!你應該像你詩里寫的那樣——擦凈久懸的桅燈,掛上希望的信號,——啟航!”
範文軒感動地說:“小妹妹,你朗誦得真好。”轉而盯視着她問:“你還不到二十歲吧,小小年紀幹嗎也想走這條路?”
“二十年前,我爸爸媽媽原來都是武漢一個軍事學院的教官,根本不認識那個林彪,也不認識林立果,後來不知怎麼地,卻糊裡糊塗被打成了林彪反革命集團分子,被開除了黨籍軍籍。我們全家都被下放到了外省農村勞動改造。爸爸媽媽原來在武漢都是教書的,不會幹農活,工分掙得少,農民也不喜歡我們,我們的日子過得沒有尊嚴,很窮,很壓抑,也很痛苦。爸爸媽媽都得了病,鄉里的醫生也不給治,後來越拖越重。去年的今天,爸爸媽媽借口到武漢治病,兩人相互攙扶,掙扎着回到武漢,沒錢沒醫保,怎麼看病呢?他們在協和醫院掛了號,開了一點葯就沒錢了。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人幫他們,他們走啊走啊,偷偷去學院看了一眼,後來走到江灘這兒實在走不動了,就在那樣一個雨大風狂的夜裡,手牽手相擁着在這裡溺水身亡了。”女孩嗚嗚地哭了起來,範文軒也默默地淚流滿面。
“我在上小學一年級時,被村裡一個嘎小子從樓梯上推下來摔壞了脊椎,後來不知怎麼得了骨結核,我就成了駝背這個樣子了。”女孩幽幽地敘述着,眼眶裡的淚水奔涌而出,“爸爸媽媽在武漢投江自殺的事兒,是村裡的治保主任對我說的,那時我才10歲,被這事嚇傻了。後來村裡把我送到一個孤兒院里,那裡的生活更凄慘。我壓抑着悲憤,又屈辱地活了十年,但還是覺得活不下去了,活得太痛苦了,生不如死啊!我想,我這個樣子,孤苦伶仃地留在世上,爸爸媽媽肯定擔心死了,我應該到長江里去找我的爸爸媽媽,今天就是我跟爸爸媽媽團圓的日子……”
範文軒流着淚把女孩摟進自己的懷裡,嗚嗚地陪她哭着。過了許久,範文軒冷靜下來,把女孩冰冷的小手握在自己寬大的手掌中,堅定地說:“你應該活着祭奠你的父母,你不應該走這條路!”範文軒又瞪了她一眼,“你爸爸媽媽知道你這樣子去找他們,在天之靈會更加痛苦絕望的。他們在這裡毀掉自己,很可能就是為了不連累你。”
“爸爸媽媽會這樣想嗎?”
“會,一定會這樣的。”範文軒勸慰她,“你應該好好地活下去,讓他們感到安慰。”
女孩近乎哀求:“我不是個好女孩,沒有人喜歡我,我好害怕,我沒辦法才走這條路啊!”
範文軒鄭重地對她說道,“是啊,這一點我們倆倒很相似,沒人喜歡我們,即使是親人。不論在哪個家庭,殘疾人都是孤兒。但我們是好人,我們也有權利活着,這一點我們一定要自信。從我見到你的那一分鐘開始,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女孩,聰明,勇敢,坦誠,大方,我是個追求文學、追求理想、追求真善美的人,看人一般是不會錯的,你肯定是個好女孩,你知道嗎?你應該勇敢地活下去,好好的,活出個好樣子來,讓爸爸媽媽他們在九泉之下感到驕傲!”
女孩抬起頭,睜大眼睛望着他說:“嗯哪,范大哥,你說得真好,我聽你的。”
雨,一直在下,遠處的路燈有一段蒙蒙的亮光。
女孩愛慕地望着範文軒說:“范大哥,我聽了你的勸告,決定不走絕路了,但是你也要答應我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你如果願意,就一定能夠做到。”
範文軒詫異地望着她:“如果能夠做到,我肯定會為你去做的。”
女孩握住了他的手:“范大哥,是你救了我,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多年來崇拜的人,就讓我和你一起去流浪吧,無論天涯海角,我永遠跟隨着你”
“和我一起流浪?這叫什麼要求?我的親人都不認我了,我是無家可歸的人哪。我雖然三十歲多了,但是既沒工作又沒住房,現在,我基本上就是個乞丐了,吃了上頓沒下頓,今天晚上就在這兒過了,明天還不知道躺在哪兒呢!並且很可能還是一個即將毀滅的戴罪之人,你跟着我這樣的人去流浪不覺得危險嗎?你呀,在這時候還有心思跟我開玩笑!”
女孩急切而真誠地說,“范大哥,我沒和你開玩笑。你就答應我吧,讓我做你的同黨,我可以為你做許多事,比如端茶做飯,疊床捂被,縫補漿洗,抄寫投稿等等一切事情。只要每天看見你,我就會有活下去的勇氣,不然,我一個弱女子走到哪兒也活不下去,只有死路一條,范大哥,你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難道忍心讓我二次投江不成嗎?你放心,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更不會給你惹是非的。現在你是孤家寡人,我也是孤苦伶仃啊,范大哥,我們倆在一起總會比一個人強得多啊?……范大哥,求求你就答應我吧!”
範文軒被她的真誠感動了,臉上有熱熱的東西悄悄流淌下來:“你就不怕我這個罪人連累你嗎?你和我在一起會有快樂嗎?”
女孩望着黑沉沉的江水,堅定地說:“不怕!難道還有什麼比死亡更可怕的嗎?快樂靠我們共同尋找和創造。只要我們不離不棄,一切都會有的”
範文軒緊緊握住她冰冷的小手:“好吧!你就做我的知心朋友、做我的患難知己吧!從此就讓我們把命運緊緊連在一起,生死與共,永不分開! ”
女孩一下撲到了範文軒的懷裡:“范大哥,謝謝你!我叫姬詩雨,以後你就叫我小雨吧。”
“姬詩雨……這名字起得真好,今天如果沒有遇見你,我現在恐怕早就……。好姑娘,是你救了我,謝謝你,你真是我的及時雨啊!”範文軒彷彿遇到了久別的親人,激動地將姬詩雨瘦小的身體擁抱在自己溫暖的懷裡。
他們互相攙扶着走下長江大堤,雙腳踏上堅實平直的沿江大道,心裡也向這腳下的道路一樣,寬敞多了。
這時,昏黃的路燈下,空曠陰暗的馬路對面,突然有四個人竄了出來,搖搖晃晃地向他們倆圍了過來。範文軒小聲而鎮定地對姬詩雨說:“小雨,有壞人來了。你站遠點兒,什麼也不要說,讓我來對付他們。”
一個小胖子走過來獰笑着說:“一個人四條腿兒,真少見,哥們兒,把你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掏出來,不然別怪老子不客氣了!”
另外一個瘦子跟在後面趕緊補充說:“這是我們老大,識相點,把錢乖乖地拿出來,免得我們老大發火。老大一發火,沒有好後果!”
範文軒不慌不忙地說:“我倒想看看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小胖子說:“看來你這個拐子還蠻不識黑咧?夥計們,一起上!”
“莫慌,莫慌。”範文軒從口袋裡摸了一把,故意裝着恐慌地對小胖子說:“好好好,給你,給你,你是老大,那我就交給你吧!”
小胖子走近範文軒,伸出右手。範文軒打開手掌,把一隻打火機放在小胖子的手心裡。小胖子一見,生氣地罵道:“這是什麼破東西呀?你竟敢耍老子?哎呦……”說時遲,那時快,小胖子話還沒說完,突然齜牙咧嘴嗷嗷地嚎叫起來。
只見範文軒早已將小胖子的右手擰到了背後,並用大拇指和食指牢牢鎖住了他的咽喉。
其餘三個小子一看頓時傻了眼,詐詐唬唬一起圍了過來,嘴裡叫罵著就想動手。
範文軒雙目如劍,冷冷地說:“小胖子,你要是想活命的話,就趕快叫你這幾個手下站住,否則,我這兩個手指只要這麼一掐,你就玩完了!”
小胖子趕緊叫道:“兄弟們,都站住,站住!不要過來,不要過來啊……大爺,求您高抬貴手,饒了我吧!下次再也不敢了!”
範文軒厲聲罵道:“我他媽早就活膩了,昨天才從裡面放出來,今天正商量着怎麼跳江呢!你們幾個臭小子有書不好好念,居然跑到江邊來打劫,好哇,你們來得正好,就給我墊個底兒吧,也免得我在黃泉路上孤單!”
那幾個小子一聽,才知這次真的碰上不要命的了,撲通一聲齊刷刷跪倒在地,連連磕着響頭哭着說道:“大爺饒命!大爺饒命啊!我們才十五六歲,還沒活夠,可不想死啊!求求大爺看在我們爹媽的份兒上放了我們吧!從今以後我們一定好好上學讀書,再也不敢為非作歹了……”
範文軒慢慢地鬆開了鎖在小胖子咽喉上的手,隨即舉起一根沉甸甸的黒木拐杖,在小胖子頭頂揮舞着罵道:“快滾吧!別讓我再碰見你們!否則,可沒有今天這麼便宜的事了,我會叫你們腦袋開花的!”
小胖子被嚇得魂飛魄散,腳步踉蹌地捂着腦袋,領着幾個壞小子灰溜溜地跑遠了。
2
黎陽街是鬧市中的一條幽靜的、年代久遠的林蔭道。
這條街地處武漢二環內,離江灘公園不遠,那所著名的軍事學院就矗立在街口上,大門的鐵柵欄寬闊而威嚴,兩邊的院牆皆是紅牆綠瓦,甚是賞心悅目。而走過這個大門和長長的院牆,黎陽街裡面的街道及兩旁的房屋就顯得古老而陳舊多了。
姬詩雨的臨時住所就在黎陽街中段一個破舊的小巷裡,這是一間陳舊簡陋的小屋,大約只有八九個平米。雖然僅有陳舊的衣櫃和小桌,沒有一件像樣的傢具,更沒有家用電器,但整潔乾淨。臨窗的小桌上,擱着一盞很陳舊的老式的檯燈。這小屋是她上個月租的,每月租金100元。花這麼多錢租一間小屋,就是為了看一看爸爸媽媽曾經工作、生活過的大學,找一找爸爸媽媽曾經有過的痕迹和氣息。
範文軒撐着雙拐來到了姬詩雨臨時租來的這個家。
走進家門,兩個人頓時感到了溫暖。
範文軒激動而緊張:“小雨,半夜三更我到你家,你不覺得,不怎麼合適嗎?”
姬詩雨撲到他的胸前:“范大哥,你快別這麼說,只要你不嫌棄,我願意你永遠住在這裡。”
範文軒顫抖起來:“小雨,你想清楚了嗎?我們,真的會永遠在一起嗎?”
姬詩雨愣愣地:“范老師,你願意嗎?你還在猶豫嗎?我不是個小孩子,我可以為我說過的話負責,要不要我對天發誓呢?”
範文軒緊緊擁抱着姬詩雨喃喃地說:“小雨,不必發誓,我相信你說的話。我願意和你在一起,永不分開。只是我剛剛還是個瀕臨絕境、遭人唾棄的人,突然一下子擁有了你的一片真情;我是個無家可歸、走向死亡的人,現在竟有了一個可以遮風擋雨的溫暖小窩。這麼大的落差,讓我一下子沒有適應過來,一切彷彿是在夢中。”
姬詩雨抬頭望着範文軒,臉上掛滿晶瑩的淚水,認真地說:“範文軒老師,如果你不嫌這裡貧寒,這裡就是你的家,就是我們兩個人共同的家。你沒有做夢,一切都是真的。”
範文軒激動地點點頭,兩個人久久地擁抱並相互擦拭着滾燙的淚水。
範文軒握住姬詩雨的手說:“別叫我老師了,聽着怪彆扭的。從現在開始,你就叫我文軒,我就叫你小雨,好嗎?”
姬詩雨把頭靠在範文軒的肩膀上說:“好,我聽你的。你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
範文軒找來一支煙,放到嘴邊,姬詩雨趕緊找來打火機給他點燃。
一陣煙霧繚繞,範文軒開始講述:“我的故事要從我的爺爺講起……”
範文軒的爺爺是漢陽縣鄉下農民,1935年,鄉下發了洪水,農民沒了活路,四處逃荒。范爺爺帶着兩個兒子來到漢口謀生。范爺爺那時三十歲剛出頭,正當壯年,在漢口碼頭上當苦力背麻袋、扛木頭……兩個兒子一個11歲,一個9歲,分別在兩家小鋪子里當學徒,劈柴、生爐子、倒尿壺、洗尿片、看孩子……
范爺爺一次抬石料,雨大坡滑,石料歪倒,兩個苦力受傷……范爺爺被抬回鄉下治傷……一年後,成了歪肩瘸腿人,坐在家裡編竹籃竹筐。村裡的嘎小子給他起了個很形象的綽號,從此鄉親們都叫他范歪歪。
兩個兒子在漢口漸漸長大,學成手藝出師,到餐館里打工,都成了白案師傅。
1945年8月15日,八年抗戰勝利,武漢三鎮鑼鼓喧天,全民上街遊行狂歡。范老大和范老二在遊行隊伍里舞着龍燈。兩兄弟在漢口六渡橋租到一個小門面,借來桌椅板凳、麵粉和豬肉,用廢汽油桶做了一個大火爐。兩兄弟在大門上掛上一個木牌匾,上寫“漢長春包子鋪”幾個柳體大字。兩兄弟身體健壯,樂觀勤奮,整天樂呵呵地忙碌。老大發麵、和面、剁肉、調餡,做成一個個玲瓏剔透帶花褶子的小包子,整齊地擺放在案板上。老二在大圓鐵鍋內放好油,轉勻,然後把小包子一個個地放進鐵鍋,撒上水,蓋上又大又圓的木鍋蓋,煤火燃起來,吐出了藍色的火苗,大鐵鍋里發出嗤嗤啦啦的響聲,一陣香味兒飄出來,引來一溜溜饞嘴的路人。大鐵鍋揭開,生煎包子一個個鼓鼓囊囊地向顧客笑着,老二用鐵鏟在鍋沿上愉快地敲着,吆喝着……老大將顧客往屋內引,每人奉上一碟正宗的郫縣豆瓣醬,有的顧客要買包子帶回家,老大拿出一張碧綠湛青的大荷葉,將包子整齊地碼好,在包子上再澆上一勺紅通通、油亮亮的豆瓣醬,用荷葉四方四正地包裝好,用紅細線紮好,打個小花結,雙手遞給顧客,邊包着嘴裡還熱情地說道:“謝謝您了,歡迎您常來!”
1946年,老大范寶成結婚了,媳婦是鄉下姑娘。
1947年,老二范既成也結婚了,媳婦也是鄉下姑娘。
1948年,兩兄弟的門面擴大了三倍,“漢長春包子鋪”的牌匾換成了更大更長的“漢長春大酒樓”,顧客盈門,生意興隆。
逢年過節,范歪歪時常進城到漢口來。他拄着一根木棍,背些紅薯和荷葉到“漢長春大酒樓”來。燈光下,范歪歪打開兒子屋內的木箱,把裡面攢的銀元一把把地抓出來,放進自己的布袋裡,跟兩個兒子告別,將裝着銀元的布袋喜滋滋地背回鄉下去。
1949年春節,范歪歪在鄉下老屋裡擺酒請客,方桌上放着剛剛簽訂的田地買賣契約。范歪歪高昂着光頭,舉起酒杯敬老地主和保長:“韓員外,張保長,請喝酒,喝酒!”老地主端起酒杯跟范歪歪碰了一下,喝了一口說:“大侄子啊,我這可是大出血啊!要不是看在你爹在我家做了二十年長工的份上,要不是我兒子非要接我到香港去住,我才捨不得以這麼低的價格把我的三十畝好水田賣給你喲,歪歪啊,你現在可賺大發啦!”
1949年5月16日,武漢解放,中國人民解放軍雄赳赳氣昂昂地列隊走過中山大道,人民群眾手舞彩旗,興高采烈地夾道歡迎解放軍。
1952年冬,農村進行土地改革運動,范歪歪戴着寫有“地主”兩字的紙帽,低頭接受工作隊和貧下中農的批鬥。幽黑的寒夜,范歪歪用一根長麻繩將自己吊在了屋樑上。
1955年春,城市進行公私合營運動,“漢長春大酒樓”的牌匾被摘了下來,換成了紅色的更長更大的牌匾,上寫四個宋體大字“人民飯店”。原“漢長春大酒樓”所有的資產自願全部交公,變成了社會主義國有資產。范寶成兄弟倆被工作隊安排在本店參加工作,成了“人民飯店”的廚師。仍是顧客盈門,生意興隆。
1957年,範文軒出生,小名叫三苕,他的上面有兩個哥哥大苕和二苕,還有一個姐姐叫大丫。後來范寶成的老婆又生了兩個姑娘,分別叫二丫和三丫。
1966年,“文革”興起,街上掛滿橫幅,貼滿大字報。范寶成兄弟站在“人民飯店”門前,頭上戴着高高的紙帽,胸前掛着寫有“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資產階級的反動老闆”的大木牌。
1969年到1973年,大苕、二苕、三苕和大丫、二丫的履歷表上,家庭成分一欄都填寫的是“地主兼資本家”,先後被下放農村勞動,接受貧下中農的批判。
1970年開始,有不少下放知青被“知青辦”推薦上大學,興高采烈地先後離開農村。而大苕、二苕、三苕和大丫、二丫仍在田地里勞動。後來,知青們或給大隊公社幹部送禮,被招工進廠。或辦病退,曲線回城待業。
由於範文軒籃球打得好,加之有一手漂亮的書法,1976年被來農村招工的幹部相中,終於回城當了臨時工,在長江水利委員會下屬的一個觀測所上班。
1977年冬,範文軒在長江邊連續多日興修水利,又冷又餓,突然暈倒,被同事送進醫院搶救……
1977至1984年,範文軒確診為類風濕性關節炎,雙腿畸形殘疾,在醫院裡住院治療。
1985年夏,因欠費未交,醫院下了強制出院令,範文軒架着雙拐慢慢走出醫院大門。
夏日炎炎,範文軒去找原單位要求恢復工作。原單位已經沒人認識他了,領導早已換人,對他說:“你的事我查過了,檔案上沒有記錄,也找不到你說的那些人。對你失去工作的事,我很同情,但愛莫能助,請回吧!”
白雪皚皚,範文軒架着雙拐去找省委上訪,訴說自己的故事。依舊沒人願意幫他。
1986年,夏天,為謀溫飽,白天範文軒在漢口街頭賣冰棍,夜裡在家挑燈寫作。冬天,範文軒在街角賣鹽茶雞蛋,晚上回家,窩在被窩裡寫作。
1988年後,範文軒的詩歌、散文陸續在報刊上發表。
1991年,範文軒的散文《小巷裡的故事》發表,父親拿着雜誌對鄰居炫耀。被居委會蒯主任聽到,蒯主任買來《都市文學》仔細翻閱,主動對號入座后勃然大怒。有人對其獻讒言:“主任,範文軒也太不把您放在眼裡了,聽說他的戶口早就下放到農村去了,他不屬於這個街道,應對他徵收‘農民進城暫住費’,看他還敢不敢狂妄!”
蒯主任派人來範文軒家收“農民進城暫住費”,每月九元,一年的費用一次性交齊。範文軒無奈被迫交費。
後來範文軒越想越不對勁兒,跑到一建築工地向農民工打聽,得知他們上交的暫住費是每人每月三元,一季度一交。
範文軒找到蒯主任理論,蒯主任自知無理,怎奈胳膊擰不過大腿,蒯主任竟叫手下將範文軒關押進小黑屋,用繩子捆在一張靠背椅上。
範文軒的父親趕來向蒯主任求情,蒯主任和屬下批判、嘲笑他是地主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哪有求情的資格,罵得老人淚流滿面,羞愧難當。
老人步履沉重地走到江邊,坐了很久。夜幕降臨,老人起身,慢慢步入江水中……
姬詩雨的回憶:我爸爸媽媽都是哈爾濱人,從小學到中學都成績優秀,兩人青梅竹馬,一起長大。
1960年,姬詩雨的爸爸媽媽考入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學業優秀,入黨。
1965年,兩人被分配到武漢某軍事學院任教,工作勤奮,屢獲佳績。
1971年春節,兩人在本院結婚,院長將軍親自到場祝福新人比翼雙飛。
1971年9月底,中央公布9.13事件始末,林彪叛逃墜機蒙古溫都爾汗。將軍院長被捕押往北京,軍區和軍事學院開始整肅運動,一批軍官被停職撤職。年底,姬詩雨的爸爸媽媽被雙開,脫下軍裝,下放農村勞改。姬詩雨爸爸的頭髮一夜急成灰白,媽媽挺着微凸的腹部,在幾個穿軍裝的人的押送下登上北去的火車……
1972年5月,姬詩雨出生在東北某地農村一個破舊的小屋裡,她出生時爸爸仍在出工勞動,媽媽虛弱地躺在床上懷抱着女兒默默地流淚。
女兒姬詩雨慢慢長大,身材高挑,面容姣好。上學后成績優秀,愛唱愛跳,活潑可愛,常常受到老師校長的表揚。哪承想竟遭同學妒忌,一日,幾個經常調皮搗蛋同學將她從高高的台階上推下,背部撞在一塊有稜角的石頭上,當即昏倒在地……爸爸抱着姬詩雨跑向醫院……成了駝背的姬詩雨輟學了,在家做飯洗衣做鞋種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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