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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記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pp958

  生活在城裡的人,這是個極其普通的都市,一切都止於幻想,生活即是城市,城市即是生活,永遠是這個樣子,不變其宗。

  她在大廈樓宇間駐足了,頭勾着,望了望天,腰沒有坨掉,卻以無力支撐這顆乾癟的頭顱了。星星很明亮,在逼仄的地方,總顯得這樣的遙遙無期,高處盛寒。只能看到為數不多的幾顆,她視力不太好,大概上了年紀的就不會有好的眼睛了。她眯着乾澀的眼珠,尋了半會兒,終於在一棟高層的一隅瞥見些孱弱的光線,便露出了淡淡的笑,像清冷的晨早,太陽只吝嗇那一縷光芒,也要表示出欣慰,只不過這陰冷的節氣,射出來光束就是利劍一樣,扎在老人身上,是切身刺骨的疼痛。

  她亦是年邁花甲的人,身子骨是不夠硬朗了,精神倒不萎靡,她有段不為人所知的難情隱情,否則誰會在嚴寒逗留在陌生的地方。老人拖着步履,從樓宇間走了出來,經過一條深邃的巷子,城裡的巷子能有多長?幾個步伐就又是燈火通明了,又不是在農村。巷子兩邊都是些小作坊,很少會發現有加盟店,有炸臭豆腐的,賣麻辣燙的,烤山芋的,還有稀稀落落的幾家服裝小店,無人慰臨。巷邊兩旁種植了梧桐樹,剛清掃完畢的樣子,颳起了陣凜冽的寒風,殘垣斷臂的枝葉,像經不起誘惑似的,搖搖欲墜,沉散一地。那粗壯的枝幹,在燈火的影影綽綽中,表面斑斑結結,同斑點狗的毛皮一樣有趣味。想必這些樹木年數久遠了,兩邊茂盛的枝幹交叉生長,縱使凋凝了葉子,也一樣遮蔽了光明,形成了幽長幽長的拱形。老人走過幾家門面,看到一個年輕的小伙靠着樹根,面前擺放個大鐵桶,這是個大油桶,老人認得它,過去,在她們那,時常可以看見,要不為農忙所用,要不成了孩童雜耍的器具,她已經快要淡忘了。油桶經過一番改造,竟廢物利用了,她過去怎沒想到?她們只曉得把山芋直接丟進做飯的灶堂里,時間掌握不好,就裡外皆成木碳。

  桶口的周邊堆滿了山芋,這小伙兒的山芋樣子可真好,個個都圓潤的很,大小適宜,她又想到她自己曾種植過的山芋苗子,掘出的山芋畸形怪狀,醜陋無比,她簡直慚愧極了。她突然想到了家,來到南京多少年了?她活動了手指關節,想算一下,可是自己也記不清楚了,她不忍看自己的手,凍瘡裂開了,像石榴炸開了外殼,縫隙里裸露着紅紅的肉,肉裡面也摻雜着污漬,手的皮凍的褶住了,像黑乎乎的魚鱗滋起來了。她家人找過她嗎?她自己也不確定,不知哪一年了,印象中曾有個扛着大機器的人,來找過她,告訴她,她家裡面的人要她回去,在外面總不是個事,至少她是有子女的。老人不聽勸,早前就有人謊稱把她騙到救助站,去了還是偷偷的跑了出來,她想她只屬於外面世界,外面也只需於她的,包括那些爛麵包,煙頭,未喝完的果汁。

  那小伙是個學生樣的打扮,乾乾淨淨,興許是自主創業,是個優秀的年輕人。看他低頭還在桶內捯飭着,都未察覺旁邊有人,老人便離開了,省的待會聞見香味,引誘起腹內貪吃鬼,那可就麻煩了。剛走到巷口的拐彎處,那四起的硝煙瀰漫過來,是山芋與山芋之間的爭艷,香味滿滿,個個都是美味。老人肚子“呼嚕”叫喚了下,她自己倒是習慣了,只是貪吃鬼嘴饞。早幾年,信息相對比較封閉的時候,大家都有顆單純的憐憫心,她是可以吃的飽,穿的暖的,而現在人心不一,信息又大爆炸,揭露的多了,憐憫心不變,單純變了。

  她慢悠悠的晃到了光與影的窗口地帶。這裡是時尚街區,數以萬記的人流,善男信女,手挽手,肩搭肩,她們離老人很遙遠,老人對於她們是他的國,她知道不用去討要些什麼,她在她們的眼裡,被視為有集團組織的驚天大陰謀。她走到了大洋百貨,來南京這麼多年了,她甚至不知道它叫什麼,知道了又能怎樣?她只熟悉這個落地櫥窗,她能查看到自己這麼些年的變化,慢慢的——慢慢的——萎縮了。蓬頭垢面,時常穿着的那件,厚實的泛了顏色的軍大衣,破了,爛了,仍是厚實的,這是她最寶貝的件衣物,似乎全身都管着了。屐着那黑色的老人鞋,倒也匹配自己的身份,只不過踏多了路,那鞋扳都磨平了,只剩下鞋底面了。看過了自己,再看櫥窗里,真是相形見絀,又是另一番別景。

  老人覺得自己冷極了,是因為數天沒有飽食,更增添了幾分寒意,她得再去找吃的。她來到一家便利店門口,夜晚,誰沒事會來這逛?人是少的,老人發現門口台階旁有個深藍色的大垃圾桶,窗檯內射出的強烈的白熾燈的光,正好打在屋檐外,照的垃圾桶閃閃發光。老人浸染在裡面,像被太陽照見了一樣暖和有希望。裡面亂鬨哄的,是閑聊的音調,大概又該是營業的婦女,攀談着七大姨家的新聞,這樣安居在市裡的勞動婦女,要比一般的女人要厲害的多,勢利的很,她們眼裡只有錢眼子——錢眼子——如果得罪了她,她能讓你遺臭萬年算得上得饒人處且饒人。

  藉助着燈光,老人彎着腰,像枯了的草,自然倒似的,擼起袖口,要知道這是她寶貝的一件衣物,伸出乾柴似的手臂,撩撥着,視力太差了,她只得把臉湊見裡面去,翻騰了會,只發現了瓶淹沒瓶底的飲料,她立即揭蓋,喝了它。冰冷的一陣,像一場大火,似乎是澆滅了些,可反而助長的險情。老人肚子里的火,灼燒着,翻滾着——

  不知什麼時候,門口站了個小男孩,捧着個捂手的暖寶寶,吃吃的望着她。男孩約么八九歲,束着條淡灰色的圍巾,纏在脖頸上,似乎沒有了身子,他太小了。雖然背着光,確依舊清晰的瞧見他的面容,潔白的面頰,那小小的單眼皮咄咄逼人,似乎識破了一切似的。“你在幹嘛?”小男孩問。“我……有點餓了,想找點東西吃——”老人心虛的回答。“那你為什不回家吃?”小男孩又問。老人回答:“我沒有家。”老人以無力支撐站着和他說話了,她轉過身子,便坐在台階上。那店內溜走的暖風,柔和的扑打在老人的背部,餓也減少了幾分。老人為了多待一會,便與那小男孩攀談起來。“你今年幾歲啦?”老人帶着巴結的語氣問。小男孩遲疑了會,便說:“七歲,怎麼了?”“是嗎?呵呵,真巧,我有個孫女也和你一樣大,她特別孝順我,一有吃的,就跑到我家,喊"奶奶,奶奶,給你吃的"。”老人篤定的說。她的確有個孫女,七歲是她離家出走時的年紀,現在這麼些年過去了,想必是個出水芙蓉的少女了。小男孩相信的說:“那你怎麼不帶她出來玩呢?”老人說:“我不知道她在哪裡了,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到這裡的了?”小男孩疑惑了,這是個喜歡問“為什麼?”的年紀,對任何事,都有高度的新鮮感,因此很有興趣去探究下去。他便同老人一樣,並排坐了下來。

  “你怎麼會不知道呢?”小男孩湊着臉對着她,等待着答案,以便除自己的一切疑惑。老人自從離家出走後,就從沒提過自己的遭遇,在別人眼裡,她就是個極其普通的流浪人,普天之下,流浪的數不甚數,誰會唯獨關注你呢?老人不太願意去回憶過去,那是遠遠的痛,拉長了似的,從過去痛到現在,興許還要更漫長。他僅僅是個單純的孩子,喜歡聽故事的孩子而已,老人想,就說個故事給他聽罷。搜索那支離破碎的記憶,零星點點,拼湊成個他歡喜的好故事。

  “我的家,在很遠的一處農村,是什麼地方,我記不大清楚了。我育有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已經成家,婚配,我那老頭子沒有技術,在農村找不到正經事做,只能尋些零碎的小工做活,掙不了什麼錢。那時候,姐姐已經出嫁了,談不上好家庭,至少也算得上門單戶對,也省了個心。兩個兒子也也臨近適婚年紀了,家裡沒有錢,只剩下上面留下的兩處房產,有一間算不得房產,是我和老頭子住的,逼仄的屋子,簡直成不了新房。這是件很傷腦筋的事,後來大兒子經人介紹,與一個蘇北的女孩相中了,隔年就完婚了,那僅有的一處房產便當做大兒子的新房了,其實那房屋也小的很,僅一對夫妻生活起居,再舔個孩子,着實是添堵。因此小兒子的婚事,一直落下了,我們也時常撫慰他,讓他不要着急,只要還能苦,總是能結婚成家的。他當時倒沒說什麼,耽誤了幾年,他倒是挺新派,有能耐呢,自由戀愛了,死纏爛打,追到了那個中意的姑娘,長的確實沒有話說。”小男孩隱約發現老人露出一絲笑容,像是不會笑了,笑的苦苦的。“房子剛蓋好了,就急急忙忙的結婚了,不久小媳婦就懷上我那個善良懂事的孫女。之前一直都好好的,風平浪靜,自從懷孕后,坐月子了,人就變了,像是從天上掉到地下一樣。小兒子也變了,計較了許多當年的事,什麼把新房給大兒子結婚,讓他晚了幾年才成家,吃了那麼些苦,心理極其不平衡,常嚷着同他父親和我吵,在小媳婦的慫恿下,吵的凶了,還動手打他父親。那時候房子蓋好了,外牆還未粉刷,記得那是個冬天的晚上,小媳婦坐月子,小兒子老早就去上床陪她睡覺了,老頭子因為要省工時,便自己一個人包攬,活水泥,搭跳,粉刷,很辛苦。後來不知道什麼事,又發生了口角,小媳婦氣急敗壞的跑下床,輪了老頭子一個耳刮子,老頭子本來就是個憨厚本分的老實人,時常受兒子的氣,媳婦的凌辱,心理壓力非常大,過了不多久,大兒子生了第二胎,而且又是個男孩,這違反了當時的生育計劃,上面抓的又非常緊,要是查處到了,把人都賣掉也不夠支付罰款的。連夜商量,大兒子決定一家人先去女方老家蘇北躲躲,等政策松下來了,再回來。老頭子心聲捨不得,但是又無計可施,便忍痛送他們走了。沒過幾天,老頭子就在大兒子的房子里上吊自殺了,那是間空蕩蕩的房子,門框上方掛着根深紅色的布帶子,打了個結,垂下個橢圓形的布圓條,那是套在老頭子頸子上,勒死他的布條子。”小男孩驚呆了,看出來他有點害怕,晚上討論自殺,死人,這些恐怖的字眼。他連忙打斷:“那然後呢,然後呢?”老人繼續說:“大兒子還是回來了,辦完喪事後,很長段時間,我走不出來,精神一直不好,總占別人說些胡話,疑神疑鬼,可能是思念老頭子所致,後來不知怎麼就跑了出來,也不知為何跑了這個地方,呵呵,現在也時好時壞,不過也不要緊,總是一個人。”小男孩若有所思,在慢慢咀嚼着這個故事似的。老人問他:“你怎麼一個人?”小男孩突然頓了下,彷彿還沉浸在那個故事裡:“這是我阿姨開的店,我媽帶我來玩的,她在裡面玩呢。”剛說著,她母親走了出來,是一個稍顯微胖的婦人,吊肖眼,腫眼泡,着裝倒是同年輕人一樣新派。“唉呀呀,你個小倒頭鬼,在這幹嘛?”便又兇狠的衝著老人喊到:“去去去,死到別的地方要去,擋在門口,難怪么的客人唉。”老人虧歉的支撐着自己站了起來,突然一陣眩暈,差點沒倒過去,雖然她是極力的希望自己快點站起來走開,但是落在小男孩的母親眼裡,彷彿她耐着不願意走,還有討要些東西,才罷休,便又罵道:“還不死走啊,臟不垃圾的,再不走,蠻動手嘮?”老人這才踱步走去,不知道走了多遠,還能聽到那對母子唧唧姑姑的聲響,似乎還在議論着她,她便又提快了步子,這樣的快,是不易察覺的。老人始終沒回頭看,而後又聽見那歡快的聲音:“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河凍開,八九燕子來,九九加一九——”

  老人做了夢,她夢見老頭竟還活着,便從萬里的家,敢到此地同兒子兒媳,還有那善良懂事的孫女,來接她回家,她開心極了,只是奇怪這麼多年了,孫女還沒長大,還是最初的那個樣子,不過是很可愛的,老是嚷着:“奶奶吃糖,奶奶吃糖。”便把糖塞在老人的口裡,糖衣還未撥去,老人吃的格外的甜,便對她說:“閨女給的糖,是天下第一好吃的。”那小女孩,傻乎乎的笑着,笑着,老人的嘴角也揚起了笑意,這次是會心的笑,一點都不苦。

  老人死在地下通道里,屍體兩天後才被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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