鳴聲何處?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pp958
晨曦昏聵,萬物初醒的時候,我睡眼迷濛的立在窗前,看着外面花園裡,藤牽蔓繞的葡萄架上,幾隻鳥雀在輕啄羽翎;衰色初露,但神態安和的花草枝葉下,貓兒在舔洗爪子。這樣暈暈凝視,人也漸漸清醒,不知過了多久,捲起疾風暴雨,於是,我親眼目見,絳紅色的九重葛是怎樣在瞬息之間,驚落下朵朵碎花在死白色瓷磚上的。紅與白的強烈衝撞,是旦夕風雨的瞬時調換,是生死之間的轉身轉背,只在那一瞬之間,根本不及應對。
慢慢地,天光開始有些晃眼了,抬頭望見,陰灰灰的天幕里,一抹淡淡的金黃正向四周暈散、瀰漫、透射,像薄薄的紗巾輕輕蒙住了一盞瓦數不高的黃燈泡。一種遲慢暈眩,正絲絲滲透,卻分明讓人感到日月綿長、人世安詳。
似乎,這種迷離時刻,人會時空迷亂……
灰牆黑瓦,三角屋頂,一所蘇聯式風格的雙層公寓,是抗日期間,湖南湘雅醫學院遷移到貴陽后修築的校舍。 旁邊有一條國家級鐵道,每天往來呼嘯的火車聲,在早晨是銳意的進行曲,夜裡變婉柔的搖籃曲。我家住在第一層,露天院子的圍牆上,牽牛花綻出一片濃青淡紫繽紛,迎着夏秋清晨的淺淺陽光,抹上一層薄薄金粉,幾隻飛蟲,來回輕旋,披了金色外衣。牽牛花下,丹桂、月季、文竹、蘆薈、薔薇、蝦米草、風信子、紅牡丹、大理菊、九重葛、玉蘭樹、常年花草簇擁,蜂蝶縈舞。其中一種花,我不知道名字,但喜歡撥弄它蓬鬆枝葉間垂下的一個個淡綠的殼,輕輕一捏,立刻爆炸出芝麻大小的黑色籽粒。牆邊轉角處,幾叢綠竹,風過沙沙,下面一口黑色大水缸,是媽媽用來蓄水澆花的。周六或周日的清晨,我總要被吵醒,但又不願起床,於是就裹着被子,靜靜看着窗外,媽媽歡快地忙碌在花草之間,狗狗阿黃卧在園外一鋪淡陽里,獃獃地看,嗚嗚憐喚,催促媽媽趕緊做飯給他吃。
花草茂盛的所在,是昆蟲的理想居所。秋夜靜涼,人聲漸息,整個院子清越明亮的蟋蟀聲勾引我滿心騷動的拿着電筒和木棍,在花園裡翻翻找找,結果一條筷子長的蜈蚣,兇猛竄出,朝我衝來……
再也不進花園,再也不捉蟋蟀了。
但怎麼預知得了,三年級自然課上,居然就講到了蟋蟀。老師還興高采烈的要求每位同學周末都去捉蟋蟀,上課時帶來,做一次比賽。我當下確定放棄,張牙舞爪向我撲來的蜈蚣太恐怖了。回到家,我心事沉沉,片言不語。爸爸和藹的問我是怎麼了?我立在他書桌前,說清緣由后,見他急速地把學生試卷夾在書堆里,一躍而起,眉飛色揚的說:哎喲喂,你哪裡知道喔,爸爸小時候,就玩這些長大的。我下巴這道十字形縫針印記,就是撲蟋蟀時受的傷。哈哈哈哈哈哈,他完全笑回了童年!明天星期六,叫上媽媽,我們一家都去郊外捉蟋蟀。接着一陣平靜后,說:我們先要先做個蟋蟀籠,捉好了放進去,可以看他們打架。
他將一根枯黃堅硬的圓竹筒,豎剖成兩半扁舟,舟底開條小縫,細比小舟長寬,用玻璃刀在整塊玻璃上割下一條玻璃尺,並將之貼着筆直的舟舷緊緊粘住,才算完成。
次日清早,一家人都去郊外捉蟋蟀。小鐵棍、小鏟子、小紙板、手電筒、蟋蟀籠、塑料盒、噴水槍、兵器齊備。更有急先鋒開路在前,銳鋒所指,無不臣服。我甚至還見到,在同個洞穴里,真的居住着一雌一雄兩隻蟋蟀,絕對!
當年,魯迅的祖父周介孚因科場賄賂,牽連兒子周伯宜被革去秀才。周伯宜心中悲憤,終日酗酒澆愁,最後罹患肝病,卧床不起,四處求醫,效用不佳,命在旦夕。於是,魯迅便在自傳里提到,有名醫為父親開出了一味詭譎藥方:原配蟋蟀一對,隨便捉來的雌雄兩隻不能算數。我所見到的這對同居一穴的雌雄蟋蟀,是原配廝守是半路相遇,還是郵亭一宿眠?雖然無從解釋,但也不敢輕慢一笑。長久以來,中醫很多療病原理,是西方科學觀里解答不了,不大承認的。從來敬服中醫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千秋的奇妙玄深。這種微觀見宏觀,也許只有土生土長在中華文化圈中才可能略窺一二。況且,我認為,盡信科學,又何嘗不是迷信?
可那時我還小,察覺不了這或許是場奇遇,更不知被魯迅掩藏的深層社會情態與文化意味。只是興奮慌張的看着爸爸先將細草桿伸進洞穴內來回撥動,蟋蟀始終不出來,最後是往裡面噴水,才逼出它們,雌雄並捉。
漸漸長大后,慢慢懂多了,不禁對照兩時心情,發覺失落了什麼。但那天畢竟很開心,捉到夫妻蟋蟀后,又勢如劈竹,大獲豐收,蟋蟀籠裝不下太多,只能放掉幾隻雄的,我疑惑為何不放雌的?爸爸解釋:雄蟋蟀好鬥,兩隻在一起,常常斗得你死我活,太多在一起更不行。我們只能留兩隻雄的,不讓它們打架時,記得要用塊薄紙板插入蟋蟀籠下的中縫,隔開它們,防止它們在無人照看的情況下,一直打到非死即傷。我興奮逼視籠中蟋蟀,根本沒聽進。
回家睡覺前,我把紙板抽離,照爸爸所說方法,非但沒有挑唆蟋蟀打起來,反逼得它們在籠中慌忙逃竄。我沒耐心,也沒請教爸爸。玩了一會兒,將蛐蛐籠丟在一旁,上床睡覺了。次日清早,發現,蛐蛐籠里,景象慘絕,兩隻雄蟋蟀,斷頭裂腹,同歸於盡,只剩一隻雌蟋蟀了。我告訴爸爸,他輕輕責備告誡我以後做事要細心周到的同時,表示沒辦法了,他今天要批改所有試卷。到了晚上,我只能讓媽媽陪我去捉,明天有自然課。沒捉到,只能帶上這隻雌蟋蟀去比賽了。
一位同學譏諷我,氣憤不過,與他打架,踩死他蟋蟀,老師出面才得以調停。但我已暗暗起誓……
這所民國時期的遺留公寓,在那麼多年裡,人來人往,三教九流,聚散無常:教授、教師、醫生、司機、學生、無賴、酒鬼、流氓、生意人、藝術家、無業者、癮君子,身份雖是懸殊,卻能和諧相處,至少表面如此。早有一個公開的恐怖傳聞,我家客廳頂上房間里,早幾十年,曾弔死過一位大學老師。所以,我很懼怕一個人在家。然而,這些並非爸爸媽媽最在意的。恰巧我家周圍鄰居,名聲不好,他們擔心我在這種環境里熏染不良品行,於是不准我和鄰家小孩玩。多數情況下我還是聽話,不給他們惹煩惱。但是,又有哪個小孩子不喜歡與小夥伴三五成群,成天到外面奔跑玩耍呢?所以有時我也不聽話。
好在後來不久,媽媽和公寓背後一位阿姨認識了,相處得不錯。阿姨家的哥哥比我大不少。每個周末,我會穿過那條窄長小巷去找他玩。他教會我騎單車、捕蜻蜓、制標本。當然,他最厲害的身份是——蟋蟀專家,我叫他“ 師父 ” 。 濃密的樹草掩隱着他家房子的一角半牆,讓人感覺離塵避世。正對他家門口,一扇高門,連着四面紅牆,緊緊鎖住了一個神秘世界。一直這樣緊緊鎖着,很多小孩子都覺得很奇怪,回去問家長,都不準進去。但小孩子的活潑心思,最愛尋根究底。一天下午,我和師父越牆而入,裡面草木蔥蘢、鮮花妍麗,蟲鳴陣陣,中間堆着一些腐舊木箱,布滿花紋的四腳蛇趴在上面曬太陽。我們玩了很久,出來的時候,瓶里很多蟋蟀比外面的都大。但近來聽說,那些木箱里裝的是地質隊存放的某种放射性礦物廢料,有些后怕。但想起師父教會了我區別蟋蟀的好壞——虎頭火牙的最兇猛,也不大在意了。慢慢地,我可以獨自行動了。離師父家50米遠的側方,穿過一條小巷,茂盛的樹林里,散落着幾塊菜地,我常到這裡捉蟋蟀,屢次踩爛人家菜地。有一天,我正低頭撬土,聽見背後有位大嬸一陣兇惡怒吼:小雜毛,又來我地里找什麼?被我逮着,砍手餵豬。我聽了,竄起來就跑,她追了來,我躲進旁邊男廁里。她在廁所惡毒咒罵幾句后,就沒聲音了,可能是走了。但我還是很怕,屏住呼吸,緊貼着牆,往外瞄了幾眼,確定人不見了,鼠般竄出,拚命往家跑。邊跑,邊看瓶里的虎頭火牙,滿臉壞笑,下次還去。
回到家,我學着法國昆蟲學家法布爾的方法,將捉到的雌雄幾隻蟋蟀,養在一個大花盆裡,裡面鋪了一層薄土,渴盼它們能生出幾千隻小蟋蟀。可惜,它們死於雨水。
在西方音樂史上,最初的交響樂隊,最多可由三千餘人組成,這種盛況,若演奏《拉德斯基進行曲》與《藍色多瑙河圓舞曲》,將是如何的聲透雲霄,纏綿塵世?法布爾在《昆蟲記》中說,他曾經成功繁育出超過六千隻蟋蟀幼蟲,可惜,能安穩長大的,只是千分之幾。真是可惜!我想,如果這六千隻蟋蟀全數存活,同樣高曠冷麗的秋夜裡,澄凈透亮的奏鳴,同時響起,匯在一處,會不會如同利劍,穿透記憶,串聯起所有丟在煙波深處的一些,……?
時光延伸線上有很多東西,並不完全能隨時光無限拉伸,到點了,會撕裂脫落,比如,我與哪所花園庭院。整整十多年裡的點點滴滴,瑣瑣屑屑,但凡能回想起來,總還可以復刻。於是,我又望向窗外,丹桂、月季、文竹、蘆薈、薔薇、蝦米草、風信子、紅牡丹、大理菊、九重葛、玉蘭樹,媽媽穿梭其中,狗兒在斜陽里,垂下腦袋,雙眼微閉。淡淡的花肥臭味飄了進來,我趕緊關上。
前夜,我到花園裡捉蟋蟀,外面很多人再看,感覺不自在,臉有點發燙。捉住的一瞬,一臉麻木。回到家,我又把它丟出窗外,放回花園。但是,我心底也立即生出一個慾念:明夜,我要留心一下,這隻蟋蟀會不會再次鳴奏?
濃密的綠葉,捧出幾撮桂花,白透細潤,像精雕的漢白玉,絲絛般的香氣融進暖暖的秋日陽光,房間里,暮色薄薄,人間靜好,現世安穩。迎着斜陽耀眼,我看見,一隻白蝴蝶,撲着金粉,若隱若現。它會不會飛過了十年?
因學校要大規模擴建體育場,周邊被納入征地範圍的住宅區已拆除殆盡,但始終未與那所公寓里最後一家住戶達成協議,拆除工作停止了頗長時間,我一早聽說時,心中滿是溫慰。可兩周前,爸爸終於告訴我:與那家人協議談成,不日動工拆除公寓,你想的話,就抽個時間去看看吧。那一剎,憤懣與歡喜在心底交纏澎湃:我曾就讀那所學校,當然歡喜學校日漸興隆;但我身心還有公寓遺留的溫熱……
白日晴好,到夜裡怎麼就下起了雨?滂沱雨音將一切聲響都糅合成了單曲循環,我沒聽見那隻蟋蟀的奏鳴。雨水霏霏,思入非非,我想她,我好想她,我要看她一眼。
第二天,我去看她了。剝落殘舊的灰色外牆上,肆虐生長的草藤在秋風冷雨中顫顫搖抖,搖進夢裡,抖碎回憶,喑啞奏鳴。我調整眼睛聚焦,嚓,她向後猛退百步,雨絲凝固了,藤草鎮靜了,音容暗白了,我這一生活色生香的繽紛牽念縈繞進了死氣沉沉的黑白畫面中。彼此默默後退,並不揮手告別,相望無言,情動無聲,只隨風吹起煙塵,雨水暈開往事。
宋徽宗嘆:除夢裡有時曾去,無據,和夢也新來不做。
何處再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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