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照片

　　那年臘月，我到大別山主峰腳下的一個小山村參加一位中學同學的婚禮。

　　同學叫余意，住在一個山坡上的小垸子里。垸前有小橋流水，垸後有綠樹掩映，四周都是石頭壘起的層層梯田；那些小垸，也幾乎都是用石頭壘起來的，簡陋、古樸，帶着濃厚的山鄉風味。

　　余意家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充滿喜慶的氣氛。酒過三巡，我便端起杯向新郎新娘敬酒。新娘是一位秀雅的農村姑娘，她看見我進來，禁不住吃吃的笑了起來。我問她：

　　“你笑啥？”

　　新娘說：“我見過你。”

　　我和新郎不禁一楞。

　　“我在鄭麗家見過你的照片。”新娘說這話時，又用手遮着小嘴神秘地笑了起來。

　　鄭麗，哪個鄭麗？我一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

　　“她很想見見你。”新娘告訴我，鄭麗是她垸里的一位姑娘。新娘說，如果你願意，我明天帶你到她家去。

　　這太有意思了。我和新郎會意地一笑，當即答應了下來。

　　第二天，新郎送走客人，便陪着我走進了附近的一個小山村。我一路走，一路想，是什麼時候我的照片到了這位素不相識的姑娘手中，那姑娘又是什麼個模樣，她為什麼要見我……

　　“到啦！”新娘指着前面的一家小院，對我說：“這就是她的家。”只見新娘小跑過去，還沒有進門就大聲喊起來：“鄭麗，來客人啦！”

　　古樸的木門半掩着，一位清秀的姑娘從裡面走了出來。她身穿紅色暗花的棉襖，一條藍色的褲子，頭上扎着兩根長長的辮子，白裡透紅的圓臉，透出農家姑娘那純樸天真的氣質。我的心不禁突突跳起來，一股熱流涌遍全身。

　　“你看誰來啦”！新娘笑着挽起姑娘肩膀。鄭麗抬頭看我時，眼睛驚喜的一亮，圓圓的臉上很快鋪上一層紅暈，她害羞地說一句：“到屋裡坐吧”，連忙跑到廚房裡喊她娘。

　　我們三個不速之客給鄭麗她娘帶來意外的驚喜，她連忙叫女兒端茶倒水，又忙着炒瓜子、花生。接着又提着籃子到前面小鎮上去買菜。

　　我們四個人圍在一張小桌上，一邊喝茶一邊吃瓜子。新郎、新娘帶着昨夜的余歡在一旁擠眉弄眼，調情打俏。鄭麗在長桌的一角，低着頭，雙手弄着辮稍。

　　“你叫鄭麗吧。”我覺得要找點話說，她輕輕點點頭。

　　“你怎麼認識我？”我好奇地問，姑娘抬起頭來，笑了一笑。

　　新郎、新娘見我們很彆扭，找個借口到門外去玩。

　　鄭麗目送他倆出門后，抬頭望着我：“你還記得月明中學二（二）班的那個女同學嗎？”她說話的聲音有些顫抖，我看見她眼眶都紅了起來。

　　啊，原來是她！我的心不禁微微一痛。

　　那是一個熱烈的夏天，我們度過三年的中學生涯就要各自遠走高飛了，畢業前，我們帶着少年的天真和浪漫，相互激動地寫着贈言，偷偷地交換着照片，默默擔心着日後海角天涯終難相見。就在畢業前的那個上午，我獨自在校園附近的一棵大樹下看書，這時有一位長辮子的小女孩走了過來，害羞地對我說：“你能贈我一張照片嗎？”我一看，這不是我們下一屆的鄭小麗嗎！她是我們學校宣傳隊里的佼佼者，那次縣裡文藝匯演，我還和她同台表演二重唱《瀏陽河》呢！我當即從口袋裡拿出一張畢業照送給她，她接過後一甩辮子笑着跑開了……

　　從那以後，我便離開家鄉的那所中學，隨父親到很遠的一所高中讀書去了，隨着時光的流逝，我再也沒有想起這件事來。沒有想到，五年過去了，她已長成這麼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

　　我連忙問她，這些年過得怎麼樣。她輕輕嘆口氣，吃驚地問我：“你還不知道嗎？”

　　我心裡一驚，她發生了什麼事！

　　“我早就沒有讀書了，你畢業后我就被退學了。”

　　“什麼，你退學了？”

　　“還不是怪你！”姑娘憤憤地說，我看見她眼中溢出兩行淚花。就在這時，鄭麗她娘提着一籃子菜走了進來，鄭麗連忙躲着擦乾淚水，一頭躲進她的房裡。

　　我心裡一片空白，我暗暗地想，我與她的退學有什麼聯繫呀，她為什麼這麼傷心？

　　我就這樣木然地坐了好一陣子，直到新郎和新娘進屋來。我們準備告辭的時候，鄭麗她娘再三挽留，要我們一定要在她家吃午飯。鄭麗她娘說：“難得有這些好客，我家接都接不到咧”！

　　午飯很豐盛，鄭麗她娘不斷地給我們夾菜，鄭麗也殷勤地給我們添飯。新郎和新娘看着我和鄭麗埋着頭吃飯，生怕破壞了氣氛，就和鄭麗她娘一邊吃，一邊拉着家常。

　　吃罷午飯，我帶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向鄭麗告辭，鄭麗一直把我們三人送到小河邊。過橋的時候，鄭麗悄悄地往我口袋裡塞進一個信封，然後不自然地笑一笑就在那裡站住，目送我們走過橋去。

　　走了很遠，我回過頭來。只見鄭麗手裡拿着手帕輕輕地向我招手。然後雙手捂着臉，一路跑回家去。

　　我急切地想看看那封信。一走到村口，便借口要趕回廠里上班，向新郎和新娘告辭了。

　　在那個等車的小鎮上，我輕輕地拆開了她留給我的那封信。那娟秀的筆跡未乾，信箋紙還散發著她的芳香——

　　朝：

　　你今天來到我家裡，我感到又驚又喜，我總算可以了確了一樁心事。

　　你知道我很喜歡你嗎？當我們那年同台演出時，你有沒有看到我內心深處流露的喜悅？我想你一定忘記了。你給我的那張照片我一直珍藏在日記本里，你離開學校后，我時時拿出來偷偷地看。那一天校長到我班裡上課，我一點也沒有聽進去。我又偷偷地看你的照片，誰知被校長發現了，校長拿去我的日記本時，你那張照片落在了地上……，

　　那是多麼可怕的時候啊！全班同學在譏笑我，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里狠狠地罵了我，從此，我再也沒有勇氣在學校讀下去了。第二天，我從校長那裡要回了照片，離開了學校。

　　從此，我再也沒有讀書了。我父親聽說我退學的原因，氣得把我狠狠地打了頓，要我從此在家安心干農活，免得出去招話說。

　　我有什麼過錯，難道為了同學之間的純真友誼就要付出這麼沉重的代價嗎？

　　其實，這不是我的過錯，這是社會的過錯，但這有什麼辦法呢？也許是命中注定的吧！下個月，我就要出嫁了，父母正在為我忙着婚事，我就要和所有的農家婦女一樣生兒育女，洗衣做飯……

　　我將要成為別人的新娘了，你的照片現在該還給你，就算我們之間做了一場青春的夢吧！

　　鄭麗匆草

　　讀到這裡，淚水已模糊的我的雙眼，我顫抖地抽出那張照片，看着自己那“少年不識愁滋味”的笑容。此刻，我恨不得將它撕得粉碎。可是，我沒有撕，雖然這張照片給一位少女帶來那麼多傷痛，但是，它包含了多少少女純真的東西啊！

　　我把這張照片珍藏了起來。多少年來，看到它，我就想起那個遙遠的小山村;看到它，我就想起那個站在村口的小姑娘。

　　1988年秋於溫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