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

　　“這是宿命吧，”烏江畔旁，將軍帳里，他一身烏金鎧甲如同山嶽，如岩石般菱角分明的面孔上無一絲波動。

　　數年之前，那殘暴的胡亥就是這樣在自己手中絕望，而今天卻換成了自己。他雙眼陷入了迷茫，這浩渺江山千秋萬載，誰又能永世執掌？

　　他重重的嘆了口氣，望向遠處那兵敗如山倒的戰場，不禁想起了當年橫行宇內，并吞八荒，亡滅六國的大秦始皇帝，那樣一個傳奇般的男子，可那又如何？最終還不是化成了一堆枯骨，埋在驪山之下。

　　想起阿房宮內那鱗次櫛比，大氣磅礴的景象，極盡天人之造化。但這又如何？還不是被自己一把火燒成了漫天灰燼，成為了過眼雲煙。

　　皇圖霸業，萬里江山又如何，百年之後不過是黃土一堆，最珍惜的，只有在身邊的人兒。

　　他轉過頭去，看着那個跟隨他南征北戰，打敗了大秦無敵鐵騎，如同曠世幽蘭般的女子，正懷抱鳳琴，默默地注視着他。

　　“虞兒，”他大步走了過去，用粗糙的大手撫摸着她光潔的臉龐，“這些年苦了你了，”他咧嘴一笑，如同一頭遲暮的雄獅。

　　“大王，虞兒不苦，”女子淡淡的道，語氣里似乎無一絲感情，望着那絕代的容顏，他只覺得雙眼一酸，想起了叔父項梁的話。

　　“大王 ，您乃未來乾坤之主，執掌萬里江山，其妻應為名門之後，德才兼備，方能母儀天下，虞姬乃一歌姬爾，豈能為後，若讓天下豪傑知曉，定然會嘲笑大王，若大王一意孤行，梁必自刎於大王面前。”

　　他欲言欲止，只能在虎目里深深地注視着這張面孔，將她印進靈魂里。遠方陣陣喊殺聲傳了過來，那曾經追隨自己百戰沙場，縱橫不敗的西楚項族勇士在數倍的敵人圍攻下損失慘重，一條條鮮活的生命失去了光澤。

　　“是我對不起你們，”他虎目一熱，耳旁響起了昔日同眾位兄弟聯手殺敵的呼喝聲，頓時熱血沸騰，一把抓起一旁的虎頭盤龍戟，就要出帳跨上烏騅，殺他個血流成河。

　　“大王，不可啊，”身旁的數位將士頓時大驚失色，連忙將他攔下。

　　“前方乃必死之地，大王萬金之軀，千萬不可為呈一時之勇武而毀掉不世之基業。”

　　“是啊，大王，請立即上船，只要到了江東，以大王之雄才，定能東山再起，募得百萬雄師，到時候再與劉邦這小人一絕生死。”

　　眾位將士苦苦勸誡。

　　他身後的烏江奔涌不定，狂風如同怒龍嘶吼，將身後的披風吹得獵獵紛飛。

　　滾滾馬蹄聲如雷震，一聲大喝由遠方傳來，“漢王有令，梟霸王首級者，賞千金，封邑萬戶......”

　　“哈哈哈哈，”他仰天大笑，這笑聲，似乎壓過了慘烈的廝殺和怒吼的軍陣，

　　“籍崛起於會稽，闖郡府，殺殷通，巨鹿之戰，破釜沉舟，亡滅大秦，彭城之戰，以三萬之勇士大敗五十六萬大軍，屍山血海，威震天下。秦亡后，封十八路諸侯，自號西楚霸王，眾王之王。”他目眥欲裂，怒聲如雷，“劉邦是何人也，拋妻棄子，嫉妒賢能，虛偽小人爾，今置此末路，非戰之罪，實乃天亡我也。”

　　他不理眾將的勸阻，最後望了一眼那人兒，手握鐵戟，衝出帳去，騅馬嘶鳴間殺入軍陣，一時間屍山血海，血流浮櫓。

　　血腥的風在放肆的咆哮，他一人一馬縱橫披靡，霸氣衝天。刀劍的碰撞，戰馬的長嘶，猩紅的鮮血將沙場覆蓋。他一戟刺下，將一名漢兵連人帶馬，戳出了一個大大的血窟窿，他持戟橫掃過去，數顆頭顱衝天而起，血噴三尺，他持戟撲下，一名漢將血肉成泥......

　　這戰場如此熟悉，卻有說不出的悲涼，“誰人與我血染征袍，削平天下，”他怒吼連連，數萬大軍擋不住他一人的衝殺，“吾等大楚勇士誓與大王同生共死，”數百聲咆哮由戰陣中傳出，血染的將士奮力搏殺，震蕩着這烏水滔滔，所有的漢兵望向他的眼神都寫滿了恐懼，羽之勇武，千古無二。

　　“漢王有令，梟霸王首級者，賞千金，封邑萬戶......”

　　“大王......”虞姬那古波不定的臉龐終於露出了哀傷，她衝出軍帳，望着那道浴血廝殺的身影，滿臉蒼白，“虞兒從來不想你成為什麼霸王，秦亡之後，這天下已經大可去得，虞兒只想與你歸隱山林，做一對尋常夫妻，可你卻割鹿中原，縱橫天下，大王，大王......”兩行清淚終於由她的臉上流了下來，滴在了大地之上。

　　“虞兒，你看這萬里江山如此瑰麗，待我滅亡暴秦，救天下百姓於水火之中后，定讓你做我最美的皇后，”大秦函谷關上，那男子一襲青衣，望着她霸氣衝天的道，“虞兒不想做什麼皇后，只想和籍做一對普通的夫妻。”如同青蓮般的少女羞紅了臉，低着頭喃喃自語。

　　“虞兒，此戰兇險萬分，籍定會拼盡全力，打敗秦軍，只要籍有命在，定會娶你為妻。”滔滔江水前，面對着數萬的大秦鐵騎，男子一身鎧甲，滿身血污，抱着懷中的少女縱橫衝殺，所到之處，人仰馬翻，數萬大軍，無人是他一合之敵。

　　“虞兒，天下諸侯畏我如虎，興重兵五十餘萬困我彭城，可我又有何懼之，待籍取這領軍大將的首級來獻給虞兒。”他哈哈大笑的獨騎而去。

　　“虞兒，......”

　　往昔的一幕幕如同流水般在她的眼前劃過，化成了兩行清淚滑落在地上，“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的......”她咬着嘴唇喃喃自語着，雙眸中有說不盡的悲傷......

　　在封侯的利誘之下，越來越多的漢軍圍了上來，即使他擁有萬夫不擋之勇，在千軍陣里，終究是回天乏術。

　　他一人一騎，在軍陣中來回衝殺，漢兵的鮮血將騅馬全身染得通紅，在無數刀劍之下，他越來越疲乏，就連身下日行千里的烏騅寶馬也搖搖欲墜，只能且戰且退，直到軍帳旁，抬眼望向四周，原本數千的大楚勇士只剩二十八騎，各個血透全身，染紅征袍，在一旁不遠處，一身雪衣的虞姬正淚眼朦朧的望着他。

　　“想我項籍當年縱橫天下，無人能敵，手下百萬大楚勇士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而今天卻落到如此田地，連自己最心愛的女人也保護不了，”此時英雄末路，耳旁聽着由四面傳來的楚地歌謠，面對着滔滔的烏江，他不禁悲從中來，一世豪情，滿腔的雄圖霸業，皆化作一聲長嘆,

　　“大王，”虞姬靜靜的望着他，迷離的雙眸似有說不出的溫柔，她抱起古琴，橫於膝前，喃喃自語，“就讓虞兒為您最後彈奏一曲。”淚水濕了她的眼，她的靈魂。他探出染滿血污的手，顫顫巍巍的伸向虞姬，卻最終嗚咽着說不出話來，只能徒然垂了下去。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一曲既罷，她將琵琶猛然擲於地上，傾世的容顏上泛起了凄美的微笑，三千青絲如瀑，一襲白衣如雪。

　　她望着他，陡然拔出腰間的三尺青鋒，大聲道，“項籍，虞兒恨......虞兒恨......”淚水由她的眼眶中落下，最後望了一眼那隨她流離了一世的人，遂拔劍自刎，靈秀的雙眸瞬間失去了光澤，如同紛飛的蝴蝶撲向了熊熊的烈火。

　　“虞兒......”他瘋狂的沖了過去，一把將那身影抱進懷裡，兩行虎淚落了下來，“對不起，對不起......”他如同痴獃似的喃喃自語着。

　　周圍的漢軍如潮水般涌了上來，餘下的大楚勇士拔出長刀，殺進敵群，最終死在了千軍陣里，濤濤的烏江怒浪懸天，嘶吼咆哮，彷彿在為英雄唱着一首最後的歌謠。

　　“漢王有令，梟霸王首級者，賞千金，封邑萬戶......”

　　“哈哈哈哈，”他抱起虞姬的屍體，仰天大笑，笑聲如同哀猿啼淚，杜鵑啼血，千軍陣里，此刻竟空寂無聲，只有他的笑聲在八方迴響。拾起腳下虞兒自刎的長劍，他和而為歌，“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遂亦拔劍自刎。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