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戈壁里的綠洲

　　無數次入睡前，我都會拿起一張明信片，這是她寄給我的。上面是西北的風光，一處綠洲孤單孑立在漫漫黃沙之中。我睡去，希望在夢中，達到那個地方。

　　然後我醒了，外面依然熙熙攘攘，空氣顯得特別的薄。每次分明看到了她，在隱隱的風沙中朝我笑，慢慢地變了顏色，再也不見。我追，我喊，我狂呼，我又停住，夢總有醒來的時候。

　　終於決定去看她，我知道一路艱辛，要穿過一片草地，走過一片無人的戈壁，越過一道大峽谷，然後才會見到風沙如雪飛舞的景象。

　　沒有人願意與我一道，他們說我瘋了，沒有人可以單憑自己的力量進入那處與世隔絕的聖地，就是本地居民的日常用品，也全靠外界每月一次的接濟，不如，等下個月和駝隊一起去吧。

　　懂得美的人，就懂得佛。與世無爭，笑對紅塵。真正的精靈棲息在世上最美最寂寞的地方，但現在走近了，才明白它竟然是如此的美，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泉水永遠清澈幽靜，風吹不幹，日晒不幹，環狀的黃沙圍繞着綠色的草毯，一座座沙丘在陽光下慢慢坍陷，夜晚的風又將它吹高吹大，有月的時候，清晰可見一層淡淡的薄霧波動着，如精靈的光。

　　我踉踉蹌蹌地奔了下去。腦海里記憶如畫，而時光如水，注入畫中。

　　大一新生軍訓，我費力地往軍用卡車上爬，上面擠滿了陌生的面孔，突然有人伸出手來，使勁一拉，我上去了，一下子撲在那人身上，抬頭一看，大大的眼睛，短短的頭髮。

　　她就是肆月。放肆的肆，月亮的月。

　　八月的訓練場沒有一點風，也沒有一棵樹，大片快枯萎的草有氣無力伏在地上，蜻蜓振動着翅膀靈巧地掠過。

　　她是女兵隊長，我是男兵隊長。悄悄地與她數人頭，我們至少是少尉級別了，當了官就要有官樣，卻不料訓練我們的班長極嚴格，一點都不給面子。我便編了幾句順口溜，大意記不得了，反正是一些搞笑的低級語言。

　　肆月到處宣傳，最後宣傳到校長耳里，校長大怒，要一查到底。我怕，責怪肆月，她拍了拍扁平的胸，放心吧，有我在，大不了一起死！目光堅定。

　　夜裡站崗，見女兵宿舍偷偷溜出一個人影，電筒的光圈裡，肆月吃吃地笑，說睡不着，陪我去看星星。穿過蟲鳴與蛙聲的草地，我們坐了下來，蚊子咬得腿上到處是疙瘩。

　　然而一切那麼真實，因為一抬頭，就可以望見星星在天上閃爍。

　　回校后，我們成了同學加朋友。

　　肆月性格古怪，除了我以外沒有一個朋友。漢語課老師循循善誘，問雪化了是什麼？同學都說是春天，肆月拍桌而起：“明明就是水蒸汽。”排隊打飯，一男生插她前面，她揚起飯盒將男生打出一個青包，然後在眾目睽睽之下昂然走出食堂。

　　我陪她去追天邊的雲，陪她去聞湖邊的草的味道，然而我始終走不進她的內心。我們偷着喝酒、吸煙，我們激烈爭執，我的世界一片完美，她的世界沒有規則，我們註定要跌跌撞撞地過，並且越走越遠。

　　不久她便愛上了秦書，教我們歷史的一位年輕老師。她墜入夢中，手無寸鐵，整個人淪陷。那是快要畢業的時候，我端着一杯水喝着，聞之水杯傾覆，濺起一地的碎花。

　　畢業了，她突然來找我，說陪我去趟醫院，去做什麼？我問。打胎，淡淡的語氣，就像一聲嘆息那麼簡單。

　　然後我們在外租了間房，住在了一起。

　　肆月一天睡到晚，似乎總有許多的夢等着她去做。我找工作，做兼職，掙來的錢大部分化成她口中的零食。

　　我知道她正承受着感情之痛，也知道她還想着那個男人。我不說，因為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種憐愛。

　　然而生活開始艱難起來，因為一次失誤，我被辭退，僅靠一點兼職的錢根本養不活兩個人，我東挪西借，買最便宜的菜，最賤的米。

　　一次做好飯菜，叫她起床，她用筷子挑了半天，開始抱怨不合口，而且沒有營養。

　　心裡突然很痛，很痛。我嘆了口氣，說肆月，我累了。

　　她無言，拿起剪刀絞自己的長發，這是應我的要求蓄的。我沒有阻止，任由它一縷一縷散落地上。然後她無聲地哭，奪門而出。

　　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重新收到她的信，已是三年後。我正準備結婚，婚期定在元旦。郵差消失在嘩嘩的雨中，雨很大，滿地都是水泡，就如希望，新的不斷地產生，舊的不斷地破裂。

　　有些落寞，感覺自己在擁有什麼的時候，又失去了什麼。信是從新加坡寄來的。

　　霏雪長得很漂亮，高貴的氣質，冷漠的神色。她是公司董事長的千金，或許因為我比她更孤高，更冷漠的原因，她棄下眾多的追求者，愛上了我。

　　她說我身上散着沉靜的令人灼熱的力量，是個真正的男人。她說只有我才可以理解她古怪精靈的脾氣，容得下她的嬉笑怒罵，她說我一定會好好待她，熱了有涼風冷了有暖氣，讓她幸福地做個小女人，為保持美貌殫精竭力，為雞毛蒜皮的事傷心。

　　她說這些的時候，我正蜷縮在沙發里，想着肆月在燈下寫信的樣子，不知她的頭髮長點沒有。但同時，我很清醒地明白，事業與愛情，今生我註定無法擁有。

　　霏雪向我求婚，問我娶她嗎？我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這樣的機會，不是每個人都能夠遇上，失去了，或許就不會再來。

　　我給肆月回信，說我準備結婚了，是的，結婚了。

　　結婚那天，我收到肆月的信，她正遊盪在世界的不同角落，尋找人間極致的美景。她做編輯，採訪最貧困的人們，賺點稿費謀生。信的地址是南非。

　　第二年春天，我的孩子出世了，是個漂亮的女兒。肆月寄來一對小玉鐲，兩隻維尼熊表示祝賀。說她準備去印度，她想找到一處最美麗的地方，安頓下來，與世無爭，忘記塵世。信上的郵戳顯示她現在在英國。

　　從此，她再沒有來信。

　　與霏雪的生活很平靜，平靜得沒有一點爭吵。她依然那麼冷艷，我常常在深夜醒來，看着朦朧燈光下她聖潔的容顏，疑心睡在自己身邊的，是一具高雅的藝術品，而不是我的妻。

　　女兒在慢慢長大，轉眼五年過去了。

　　我常常告誡自己，人應該懂得知足，少去想一些過去的事，它們不會給我帶來任何現實的收益，反而讓我日漸消沉。

　　收到畢業后留任學校的一位同學的信，說那位教過我們歷史的年輕老師秦書死了，肝硬化，走得很突然，學校準備給他開追悼會，問我去嗎？

　　我冷不防冒出一句，肆月知道嗎？他說已通知了。

　　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這樣問，同樣也不明白我為什麼對秦書的死竟有種莫名的興奮，沒有絲毫的哀戚，這是一種罪過。然而，我可以見到肆月了。

　　她果然來了，來送秦書最後一程。黑底白碎花收身襯衫，牛仔褲，平底鞋，頭髮鬆鬆綰着，全身上下依然透露出毫無拘束的自由。

　　她說她終於告別了過去，曾經愛過，無怨無悔，在以後的流浪途中，只帶着記憶，不再有牽挂。

　　我心又開始痛，問真的再無牽挂？她怔怔地望着我，許久許久，輕聲說是的，再無牽挂。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我知道她現在生活得很窮困，但她精神上比我富有多了，她一生都在尋找的東西，我無法給她，所以，註定她是漂泊動蕩的，我是平穩閑適的。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肆月。

　　兩年後，突然收到她的信，裡面有兩張彩照，一張背景是一片黃沙，一張是一片綠洲。她說她終於找到了世上最美的地方，再不走了。她要在這遠離塵世的地方安定下來，做一名老師。她跑遍了世界，最後還是回到了祖國的土地。

　　懂得美的人，就懂得佛。與世無爭，笑對紅塵，她是懂得美的。那個下午，陽光很刺眼，我的世界在她的信中傾覆。

　　霏雪帶着女兒回家，我突然覺得好像不認識她們。這就是願意與我相攜一生的妻？這就是我可愛的女兒，身上流着我的鮮血？

　　霏雪看出我的異樣，她靜靜走過來，抱住我深深地吻，淚水滿面。然後她說，我們離婚吧，女兒歸我，其它的你都拿去。

　　第二天，我們離婚了。除了留下一點維持生活的錢，我什麼都沒要。

　　我決定去西北找那處沙漠中的綠洲，那才是我真正的夢。

　　站在沙堆上，望着眼前的綠洲，我踉踉蹌蹌地奔了下去。

　　簡陋的學校，陰暗的住舍，一位年長的老師領着我打開了肆月的房間。裡面除了一張床，一張書桌外，幾乎再無其它的東西。書桌玻璃下壓着一些照片，肆月穿着當地人的衣服，赤腳站在一處沙堆前，身旁是幾個露着燦爛笑臉的孩子。

　　她的床頭邊，整整齊齊放着一些書，幾封信，我拿起，是我原來寫給她的。打開，其中一封裡面夾着一縷斷髮，這是當初她鉸長發時，我捨不得丟棄而保留下來的其中一縷。

　　這就是她留給我的全部遺物。

　　半個月前，她送學生回家后獨自返回的途中，遇上一場毫無徵兆的特大沙塵暴，她被埋了進去，沒有人知道她現在在哪裡。

　　抱着遺物走出門，晴朗的天空突然陰沉下來，傳來隱隱的雷聲，我說，肆月，別怕，我來帶你回家，你千萬別哭，別哭，你要聽話啊。然後我失聲痛哭。

　　一聲驚雷響起，我知道，那是肆月的靈魂在啟行了，脫離了身體的靈魂或許更加自由吧，它在天邊，又在海角，它在我心裡，又在沙漠下。它無處不在，不生不滅。

　　因為，懂得美的人，就懂得佛。與世無爭，笑對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