橋上有頭驢擋道

　　玉泉庄是城郊接合部的一個村子，人多地少，並不富裕。不過，這些年隨着城市拓展，城郊的土地變得金貴，玉泉庄的土地隨之也成了香餑餑，成為開發商們爭搶的目標。

　　這天一早，天剛蒙蒙亮，一輛大巴車從玉泉莊裡駛出來，行到村口那座狹窄的小橋前時，司機見對面有一人一驢上了橋，便將車停了下來，讓出路，等候對方先過橋。

　　不料，那一人一驢慢慢吞吞、不慌不忙地行到橋中間后，竟然停下來，站在那裡不動了。人是老人，花白頭髮，滿臉皺紋，少說也有八十歲。驢也是老驢，皮鬆毛疏，瘦骨嶙峋。一人一驢，一對老傢伙，看起來倒也般配。

　　司機見狀，使勁按了按喇叭，示意老人趕快讓道。老人卻聾子似的不理不睬，還從腰裡掏出煙袋荷包，卷好煙，點上，“吧嗒、吧嗒”，有滋有味地抽起來。

　　司機不由火起，探出頭，喊道：“勞駕，讓讓路！”

　　老人漫不經心地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將嘴巴湊在驢耳朵上，嘴唇嚅動，好像在跟驢說話。那驢甚是有趣，似乎聽得懂人話，時而打噴嚏，時而尥蹶子，搖頭擺尾，反應熱烈。

　　司機覺得有些蹊蹺，心想這老人好像是故意堵在橋中央，其中或許有什麼緣故。他就回過頭，問坐在自己身後的玉泉庄的村主任劉興：“劉主任，這老頭是不是你們村的？他是不是有病啊？”

　　劉興滿臉苦笑，縮着脖子，沖司機揮揮手，說：“師傅，麻煩你下去說說好話，請他讓開路吧。”

　　司機不幹，說：“你們村的人，還是你這當村主任的下去說管事。”他也看出門道來了，這個劉主任眼神閃爍，縮頭烏龜似的在座椅背後躲來躲去，看來頗有些忌憚外面那老人，怕他看見。

　　劉興無奈，只得站起來,對在後面就坐的副主任德剛說：“走，咱倆一塊下去看看，他又要搞什麼名堂！”

　　劉興下車后，一張臉說變就變，立刻多雲轉晴。他滿面堆笑，快步跑到橋上，神態恭敬：“老支書，起得這麼早，您老這是在這裡幹啥呀？”

　　那老人撩起眼皮看了看他，伸手拍了拍身旁毛驢的腦袋，說：“我這老夥計走到這兒，非要在這兒歇歇，拉都拉不走，你們要是沒啥急事，就再等一會兒，歇夠了我們就走。對了，你們起得也不晚呀，這麼積極，這是要到哪裡去？”

　　副主任德剛剛要回答，劉興沖他使個眼色，說：“我們要到縣上開個會，挺重要的，再耽擱可就來不及了。您老讓開路，讓我們先過去吧。”

　　老支書一聽，肅然道：“開會？這可是正事，耽誤不得。你們倆快回去上車，我這就讓道。”

　　劉興大喜，沒想到這麼順利，三兩句話就解決了問題。他和德剛興沖沖地回到車上，沖司機勝利地一揮手，“準備出發！”

　　不料，劉興回到座位上，等了半天，汽車還是一動未動。他探頭一看，肺差點沒氣炸了，只見橋頭之上，那老人仍是沒挪窩兒，這會兒正手搭涼棚，往車上瞅呢。

　　劉興只得叫上德剛再次下車。他們走到老人身邊，劉興壓抑住火氣，問：“老支書，還有事嗎？”

　　老支書一臉納悶，問他：“我說劉興，我看車上還有不少婆娘，都面熟得很，她們都是誰啊？”

　　劉興心裡明白，這是明知故問，那幾個婆娘他不可能不認識，就如實回答：“是我們幾個的家屬。”

　　老支書大是奇怪，問：“帶家屬去開會？你們這是去開什麼會呀？”

　　劉興猶豫了一下，心想也瞞不過去了，還是實話實說吧，就說：“老支書，不瞞你說，我們這一次是要到外地去考察新農村建設情況，咱村最近不是要與醒龍公司合作搞房產開發嗎？我們這次出去，就是到有經驗的地方去取經的。”

　　老支書邊聽邊點頭:“對對對，咱們是得跟人家好地方學。”他突然問一旁的副主任，“德剛，你們這是到哪裡去學啊？”

　　德剛脫口道：“海南島。”話一出口，便覺得有些不妥。果然，老支書一聽，臉一沉，“到海南去學習新農村建設？你們是去玩吧？”

　　劉興狠狠地瞪了德剛一眼，趕緊解釋：“老支書，是這樣的，最近這一段時間大家都很辛苦，為了咱村那個合作開發項目，又要跟開發商談判，又要跟上級溝通，還要做村民的工作，大家都累壞了，所以抽出點時間，讓大夥出去旅遊一趟，放鬆一下。老支書，你放心，我們這次出去，花的不是村裡的錢，是醒龍公司的趙老闆看大家辛苦，主動出資讓大夥出去放鬆的。”

　　“原來是別人付賬啊。”老支書又是一陣點頭，贊同說：“應該、應該，你們幾個為了村裡的事，確實太辛苦了，放鬆放鬆也不為過。”他嘆口氣，搖着花白的腦袋，遺憾萬分地道：“唉——你們是攤上好時候了，我老頭子活了一輩子，當了半輩子村幹部，別說旅（驢）游，馬游都沒得一回。”

　　鑼鼓聽聲兒，聽話聽音兒，劉興一聽，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老傢伙原來是看村幹部們出去旅遊，心裡不平衡，也想趕趕時髦，出去玩一玩啊。他趕緊解釋說：“老支書，本來這次旅遊，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您老，後來一想，您年歲已高，跋山涉水的，怕您太辛苦，所以沒敢驚動您。”

　　老人一聽，眉開眼笑：“這麼說，我也有資格？”

　　劉興斬釘截鐵地說：“當然，您若是沒資格，那咱村沒有一個人有資格！您老這一輩子可謂勞苦功高，打過仗、負過傷、立過功，又當了三十多年支書，一輩子都是在為玉泉庄的老少爺們兒服務。說到功勞，說到辛苦，誰敢跟您比啊？您可是我們幾個後輩學習的榜樣啊。”

　　老人聽了，滿臉皺紋舒展開來，很是受用:“呵呵，劉興，你真會哄我老頭子高興。我問你，那些家屬是怎麼回事？她們咋有資格去旅遊呢？”

　　劉興繼續忽悠：“老支書，您應該知道，做村幹部辛苦，做村幹部的家屬更辛苦啊。村幹部們舍了小家為大家，家屬們就得家裡家外一肩挑，沒有她們的支持，我們這些人不可能沒日沒夜、一心撲在工作上啊。不是有句話么，每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後，都有一個任勞任怨的女人！老支書，別的不說，單說您家我那老嬸子，還不是因為您工作太忙顧不上家裡，她家裡家外一肩挑，這才操勞過度，早早就患病去世的！”

　　一聽劉興說到自己老伴，老人眼含淚花，深有同感：“你說得也對，當村幹部的家屬不容易啊，應該讓她們享受一下。”

　　唏噓了一陣兒，老人話題一轉，突然說起自己的毛驢來：“我這老夥計，又能幹又聽話，吃苦耐勞，從無抱怨，它要是人，可是個難得的好家屬啊。”

　　劉興聽得一頭霧水，不知他說這個是什麼意思，只得點頭附和。

　　老人愛憐地看着那畜生，又說：“自我老婆子死後，我就把它看成是我的伴兒了，除了睡覺，差不多一天二十四小時在一起。它不光幫我幹活兒，還能陪我說話解悶，有什麼心事，我都喜歡它說說。劉興你說，它是不是跟我的家屬一樣？”

　　劉興看看錶，暗暗着急，再拖延一會兒，恐怕就趕不到省城坐飛機了。他心裡煩躁，卻不敢表現出來，佯裝高興地開玩笑說：“是啊，大家都說你們是一對好兄弟呢。要是頭母驢，大家一準說你們像兩口子。”

　　老人哈哈大笑起來，笑完以後，他突然對劉興說：“劉興，我有個請求，你能不能答應我？”

　　劉興說：“有什麼要求，您老儘管開口。”

　　老人頗有些難為情，停了一陣，才說：“你說了，咱村我最有資格出去旅遊，那我的家屬肯定也有資格。你剛才也承認了，這頭驢就是我的家屬。我老了，不能跟着你們去了，可它還能動呀。那就麻煩你們就帶上它，讓它也出去瀟洒一回。”

　　劉興目瞪口呆，打死他也不會想到老支書會提出這個要求，他看看認真的老支書，哭笑不得：“老支書，你別開玩笑啊，驢怎麼可能去旅遊呢？”

　　老人瞪大眼，爭辯說：“怎麼不行？旅遊旅遊，就是驢去游嘛，再說，有它跟着，替你們馱着行李，你們能省不少勁呢。”

　　劉興連連搖頭，堅決地說：“不行，這肯定不行，牽着頭驢出去旅遊，這叫什麼事啊？”

　　老人見他如此，很是失望，轉頭對着驢耳朵說：“老夥計，人家不帶你玩，你說咋辦？”

　　那毛驢撲閃着大眼看了看主人，跟着甩甩尾巴，打了個響鼻，老人馬上明白了似的，說：“好，咱就在這兒站着，不答應帶上你咱就不讓路。”

　　劉興肚子差點沒氣爆了，想發火，卻又不敢。因為眼前這位老人可不是一般人，那可是遠近聞名的老革命、老模範，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可是吃不了兜着走。

　　勸又勸不走，硬來又不行，眼看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再不走，可就真趕不上飛機了。劉興束手無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這時候，副主任德剛眼珠子一轉，湊到他耳邊，說：“主任，要不幹脆答應他算了。”

　　劉興一怔，斥道：“荒唐！”

　　德剛壓低聲音，說：“離開村子后，咱就找個地方把驢寄養起來……”

　　劉興眼睛一亮，立刻轉憂為喜，心想：這主意自己咋就沒想到呢？他轉向老人，笑嘻嘻地說：“好吧，老支書，我們就帶着你的家屬去玩。你現在就趕快讓它上車吧。”

　　老人很是高興，他興高采烈地趕着毛驢來到車門前，嘴裡“得兒、駕”地吆喝着，往車上就趕。司機不知怎麼回事，慌忙阻止：“你這是幹什麼？驢不能上車！”

　　劉興趕緊貼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那司機聽完，儘管滿臉不情願，還是壓下火氣，不言語了。

　　從來只有毛驢拉車，沒聽說過毛驢坐車呀。那毛驢也是頭次經歷這種事，也害怕呀，它不知道主人把自己往這轟轟叫的大怪物的肚子里趕是啥意思，就倒退着，不肯上車。

　　老人見狀，自己先上了車，他也不顧眾人感受，大聲說：“各位，不好意思，我這驢頭次出遠門，你們這些旅伴可要照顧着它點。對了，這傢伙不懂事，我先囑咐它幾句，省得出去闖禍。”

　　轉回頭，對着毛驢說：“老夥計，我告訴你，出去以後可要懂事，別丟咱玉泉庄的人。”語氣一轉，他大聲說，“還有，最重要的一點，你出去以後可別光顧着玩，要想一想，是誰花錢讓你出去的，人家這錢可不能白花，你也不能白玩，回來后，你可要好好感謝人家，好好為人家賣命。”

　　車上眾人一聽這話，都不由低下了頭，不敢去看老人。

　　劉興的臉上更是火燒火燎，一陣紅一陣白，他明白，老支書這番話，並不是說給毛驢聽的，他是在提醒自己啊！顯然，老支書肯定是提前知道了醒龍公司出資讓村幹部們出去旅遊的事情，所以，老人家才一大早等在橋頭，阻攔眾人。

　　那毛驢依舊不肯上車，尥着蹶子，拚命往後掙。

　　老人搖搖頭，嘆口氣，說：“看來，你是不願意去旅遊啊。就是么，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軟，這道理，連你都懂得，可惜，有些人……唉——”

　　老人深深嘆了一口氣，看也不看眾人，下了車，牽着毛驢，“得、得、得”，蹄聲清脆，一人一驢，慢慢遠去了。

　　車上鴉雀無聲。

　　司機等了一會兒，打破沉寂，詢問道：“劉主任，我們這就出發嗎？”

　　只聽劉興說：“不走了！我們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