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龜煤礦官難當

　　一

　　烏龜煤礦因開在烏龜山下而得名。煤炭也跟烏龜似的，藏得很深，開採難度大，工人們佝腰駝背累一天，除了腰酸背痛，口袋裡也落不下兩個錢。沒有錢，人心就是散的，打架鬥毆找女人，偷雞摸狗搞賭博，擾得四周不得安寧。過去，李強是有所耳聞，現在是切膚之痛。

　　李強到烏龜煤礦來的時間尚不足四十天。但這四十天，卻勝過他在青峰煤礦二十年，他是大冬天吃冰棍涼透了心。原以為被賈忠從青峰煤礦擠到這窮山惡水的地方來后可以過點清靜日子，哪知又偏偏遇到了王三這個狗東西。有王三在背後搗鬼，他這個礦長就當得很窩囊，總是被別人牽着鼻子走。

　　王三長得乾癟瘦小，陰險狡詐，在他那個尖尖的腦袋裡，有的是爛點子歪主意。他在幕後糾集一幫兄弟胡作非為，與李強為敵，那架勢，活脫脫一個黑社會老大。

　　要說王三本人在政治舞台上沒啥能耐，但王三有個叔叔在縣政協當副主席，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王主席昔日在縣經貿委當王主任時，提拔王三當了烏龜煤礦副礦長。但是，王三並不領情，嫌烏龜煤礦窮，想到青峰煤礦去，但王主任不幹。王主任心裡水晶般透亮：青峰煤礦是經貿委的錢罐子，王三這個猴崽子是萬萬去不得的。可王三也不是省油的燈，他想：鳳尾沒弄成，怎麼也得整個雞頭來乾乾。於是，王三開始覬覦烏龜煤礦礦長這個位置，開始琢磨如何整垮礦長。哪知，經過一年多的落井下石，好不容易把礦長擠跑了，又調來了李強，王三豈能罷休？

　　這不，李強剛來幾天，王三就開始煽陰風點鬼火，蠱惑周邊的農民扛着鋤頭牽着牛羊來堵礦口，說打煤打閃了田埂土坎，要礦上拿個說法出來；又派幾個弟兄悄悄地把過去挖煤斷了手腳的傷殘工人弄到礦上來安營紮寨，要求增加傷殘補助費；那些銀行行長、稅務官員、供電所長，也一個個凶神惡煞地跑來追款；井下工人也心浮氣躁，送來“戰書”要求長工資，加福利，字裡行間隱隱透出無限殺氣……

　　這時的烏龜煤礦就像一鍋沸騰的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弄得李強焦頭爛額。王三卻弔死鬼上香火，借幫李強解圍之機，又給李強下了一個圈套。他當著圍攻農民的面，安排礦辦張主任把農民提的問題一個一個地仔細記好，說大家要相信李礦長，李礦長就是江總書記的“三個代表”的貫徹者，是專門來為大家解決問題的，他一定會在兩個星期內把所有的問題全部搞定，讓每個人都滿意, 讓大家的臉都笑得像花兒一樣燦爛。

　　有人問：“解決不好，我們不滿意咋辦？”

　　王三手一揮，信誓旦旦地說：“解決不好，你們不滿意，你們再來鬧；要不，就到縣上去，找縣經貿委解決；縣經貿委解決不好，就找縣政府解決。”

　　李強當時那個氣呀，差點跳起來煽王三兩個耳光。兩個星期？有些問題是兩個月、兩年都解決不好的！誰不知道烏龜煤礦大大小小的問題成堆，就像煤炭里夾雜着的矸子石，你永遠也揀不幹凈。王三實在太可惡了！但是，為官多年的經驗告訴他，對王三這種人，自己是惹不起的，更不能撕破臉皮。不戰而屈人之兵者，上策也。李強想起了賈忠，想起了自己在青峰煤礦的日子。

　　二

　　一個月前，李強還是青峰煤礦的常務副礦長。他這個副礦長已整整幹了八年，卻還在老驢拉磨原地踏步。這期間，也不是沒有機會，曾先後換了三任礦長，李強都未被扶正。這怪不着誰，只能怪他自己。不跑不送，原地不動；只跑不送，平級移動；勤跑勤送，提拔重用。這個道理他懂，是他自己不屑這樣做。

　　但這次例外，李強不跑不送，照樣去掉了“副”字。不過，明眼人都知道，這是官場上慣用的伎倆——明升暗降。烏龜礦是什麼礦？青峰礦又是什麼礦？如果硬要比較，簡直就是天上人間！青峰礦在經貿委所屬的三十幾個煤礦中，是出了名的四最礦：煤質最好，煤層最厚，儲量最大，效益最好。在那兒，一個班組長的收入，比有些煤礦的副礦長還雄實。半年前，礦長調任縣安辦副主任后，大家開玩笑，說他李強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陪了好幾位礦長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該是他李強坐正的時候了！

　　但是，還是沒有想到，接任礦長的是縣經貿委辦公室主任賈忠。賈忠任經貿委辦公室主任多年，與幾位領導的關係非常密切。

　　李強沒當上礦長，心裡或多或少也感到有一些失落和遺憾，但並未就此頹廢。他依然認真履行自己的職責，該幹什麼幹什麼。他不但主動彙報工作，主動幫賈忠熟悉情況，閑暇之餘，還常陪賈忠散步、釣魚、打牌。青峰煤礦四周的山道上、池塘邊，常見他倆的身影。李強還專門給兄弟伙打招呼：“賈忠是組織派來的，是一位好領導，好大哥，我們一定要尊重他，服從他。如果哪個敢喊黃，我便不認這個兄弟！”

　　有李強的鼎力相助，賈忠很快在青峰煤礦站穩了腳。但賈忠卻不記這份情，生拉活扯地要擠李強走。他認為李強思維縝密，為人正直，辦事幹練，雷厲風行，待人坦誠，在職工中威信極高。有他的存在，自己就會黯然失色。

　　當李強覺察到賈忠有排擠他之意時，已經太晚了。不過，李強還是作過努力。一天下午，李強借散步之機，給賈忠講了一個故事。故事講述的是一個城裡人下鄉走親戚，與一隻狗相遇的故事。這個城裡人走到一條長長的田埂中間時，發覺對面過來了一隻狗。狗也發現了他，但沒有退讓的意思。這個城裡人緊張了，彎腰撿起兩塊石頭，他想，這狗膽敢狂吠，石頭絕不容情，不砸它個半死，也要砸它個皮青臉腫。但這隻狗仍然不慌不忙地朝他走過來。狗不是瞎子，是看見了他手中緊緊握着的兩塊石頭的，但卻沒有一點狂吠的意思，也沒有一點退讓的意思。

　　賈忠聽到這裡，問李強：“這狗為什麼一點不怕呢？”

　　李強說：“作者是這樣寫的，說這條狗想，大路朝天，各走半邊。我不咬你，你打我幹什麼？”

　　賈忠聽完，沒有一個字的評判，臉上神情依然。他是知道的，那個城裡人並未向那隻狗扔出石頭。

　　但是，賈忠不是一個故事就可以改變他決定的人。

　　李強接到調令時，賈忠假裝不知，驚訝萬分地當著李強的面，抓起桌上的電話給經貿委錢書記說情，要挽留李強。接着又為李強舉辦了一個在青峰煤礦來說是前所未有的隆重的歡送會。

　　開會那天，賈忠對着話筒一言不發。明亮的燈光下，賈忠淚流滿面，一副難捨難分的表情生動極了。話說得更是比唱的還好聽。他聲音哽噎，語調低啞，說：“李強兄弟人品好，能力強，待人真誠，我和你們一樣，都捨不得他走。但是，這是組織對李強兄弟工作的肯定，能力的信任，我們應該替李強兄弟高興才對，為李強兄弟的榮升鼓掌才對，祝李強兄弟一路順風順水步步高升才對！”

　　賈忠發言后，各班組長又在賈忠的授意下一一上台，有即興講的，有照着稿子念的，把李強的昨天捧成了一朵花，把李強的明天描成了一幅畫，彷彿李強是聖人，聖人是沒有錯誤和挫折的。

　　接下來的幾天，賈忠又安排職工一個班組一個班組地輪流做東宴請李強。這是青峰煤礦二十多年來最熱鬧的幾天。說是給李強餞行，賈忠是逢宴必在，逢酒必醉，逢醉必哭，一副如喪考妣的模樣，感動得工人們熱淚盈眶，都說賈忠講義氣夠哥們兒。

　　三

　　李強有了整治王三的辦法，心情豁然開朗起來，到礦門口攔了一輛運煤的車向縣城趕去。公路兩邊視野所及的青山、碧水、莊稼、牛羊讓他感到了近一個月來少有的快樂。

　　趕到縣城，已是華燈初上時分。李強無心欣賞城市美妙的夜景，直奔光宏酒樓二號雅間，雅間里有他在縣紀委當副局長的同學在等他。見李強來遲，這位同學調侃道：“李大礦長，是你請客還是我請客？”

　　李強自知理虧，連連道歉，並喚來服務小姐，接過菜譜，一氣點了七八個菜，慌得那位副局長連連搖手：“夠了，夠了，你吃不完想兜着走呀！”

　　酒過三巡，李強轉入正題：“老同學，我想請你幫個忙，這個忙你是幫得上的。”

　　副局長笑嘻嘻地說：“我就說嘛，你李強當副礦長七八年了，從未請過客，今天會這麼大方？我知道，你是輕易不求人的，你說吧，看在老同學的份上，我怎麼也要幫你這一回！”

　　“是這樣的，我有個好哥們兒叫王三，現在是烏龜煤礦的副礦長，他想挪個窩，平級調動到青峰煤礦去，當然，能給他弄個常務副礦長最好！”李強認真地說道。

　　老同學納悶，問道：“既然是好哥們兒，為什麼不留下來幫自己？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你要考慮好喲！”

　　李強解釋道：“烏龜煤礦是個爛礦，各方面條件都差，幾十年都難出一個幹部。我又才去，天曉得要干多久，朋友嗎，就不要耽誤了他的前程。”

　　乘着酒意，李強拉開公文包，取出一個厚厚的信封塞進老同學的衣袋：“這是活動經費，你找經貿委錢書記說說，不過，你不要說是我推薦的，你就說是縣政協王主席的意思。王主席是王三的叔叔。王主席在當經貿委主任時，對錢書記是有恩的。”

　　李強當晚又陪老同學到城郊紅葉歌舞廳高興了一回，當夜就住在縣城。第二天中午回到礦上后，他隻字未提進城的事。

　　王三並不知道李強已對他出手了，仍然在背後蠱惑人圍攻李強。他想：反正是一座破礦，當不了礦長，幹個破副礦長有啥意思！整，給他龜兒子整，整爛了好散夥。有人勸王三說：“你叔叔是縣政協副主席，找你叔叔幫個忙，換個地方，何必窩在這裡？”王三從鼻子里哼了一聲，氣鼓鼓地說：“我沒有叔叔。”但王三沒敢把找一回挨一回罵的事說出來，更沒敢把叔叔罵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絕不能再到其他礦去惹是生非”的話講出來。

　　一周后，李強接到了經貿委錢書記打來的電話，說經貿委已經研究決定，王三同志工作認真負責，有事業心，有責任感，有意培養，要調到青峰煤礦去任常務副礦長，通知王三明天到經貿委談話。同時，王三也接到了他叔叔打來的電話。叔叔告訴他，李強這個人很不錯，叫你那幫兄弟少搗亂，為了你的事情，李強託了不少人，費了不少心思。叔叔沒有辦好的事情，李強給辦好了，要記住。

　　王三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想了半天，也沒有搞清楚李強為什麼要幫他。他想，可能是李強覺得這段日子以來，我王三處處為他解圍，事事為他分憂，幫了他不少忙，心裡過意不去，要報恩；也可能是李強怕自己在青峰煤礦的醜事暴露，讓我過去給他紮起。想到這裡，王三覺得自己前段時間不應該這樣整李強，但幸好李強沒有發覺是我王三在背後搗鬼。“李強這個朋友交定了！”王三在心裡暗暗發誓。

　　王三怎麼想，賈忠怎麼想，李強不想細究了，他現在只是覺得累。他在心中曾不止一次地問自己：“為什麼一個人想踏踏實實地做點事就這樣難，有時竟然還要採用不正當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