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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牆術的一次演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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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牆術的一次演練 標籤:守住第一次

  正月里連雞打鳴都晚,窗戶紙被太陽光照紅,大蘆花才猶豫着啼叫,與其說達民是被雞鳴喚醒,不如說是被光亮給晃醒。昨晚父親帶他去王佬家寶局,子時才回。押寶這種賭博方式,因其賭注大小不限,參賭人數不限,清末民初在浭陽一帶很流行,以至於賭場叫寶局,羅文口村的寶局就在王佬家開的小雜貨鋪,臨街的房子賣雜貨,院內的一間房做寶局。達民非要跟着父親去寶局是因為那裡亮堂,他可以看書。寶局點了三盞油燈,兩盞棉籽油,一盞煤油。煤油的放高處,照着寶台,正對着寶官,便於參賭的監督。另外兩盞放寶帳兩側,開寶時寶盒就放兩盞燈中間。達民站煤油燈附近,鬧中求靜,埋頭讀他的《聊齋志異》,開寶時才把視線投向寶帳。張騰亞來寶局也就是押幾個銅子湊熱鬧,和鄉親們聊聊天,沒想到手順,贏了兩吊錢。回家的路上,達民替爹拎着贏的十六個銅子,跟在爹身後,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清冷的冬夜裡,眼前不時浮現書中的妖魔鬼怪。張騰亞囑咐二兒,回家把這兩吊錢分給哥哥一弔,二月二趕廟會時買糖人。

  炕燒的熱,達民睡了一眼眥目糊,揉了揉,才睜開,哥哥伯民趴枕頭上還在酣睡,哈喇子都順嘴角淌了出來,後腦勺上的小細辮翻到頭頂,隨着呼吸一顫一顫的。達民用食指和大拇指揪住那毛筆粗的辮子往上提拉,伯民叫起來:“媽,老二薅我辮子。”達民立刻鬆了手,跳下炕,跑到外屋地洗臉。王振芝正在咕噠咕噠拉着風匣,大鐵鍋里的粳米粥冒着熱氣,鐵汆子(鍋旁插的鐵筒可在做飯同時燒水)里的水也冒着熱氣,達民拔出鐵汆子往瓦盆里倒熱水,母親叮囑:“別都使了,給你哥留點。

  王振芝這話純屬多餘,十來歲的半大小子,你想讓他多用點水把臉好好洗洗都辦不到,捧把水兜頭帶臉的一摩挲就算完,不過今兒有點特殊,達民不僅把臉蛋子多禿嚕了兩把,洗完還照鏡子,掉過來側過去的仔細看,弄得母親起疑,一邊疊被一邊用眼角的餘光瞄他,看他是不是還要抹柜子上的蛤蜊油。達民對着鏡子越看越不滿意,年前剃頭,給哥哥請的剃頭匠,頭頂剃個桃形,後腦勺留一撮,還編成小辮子。到達民這兒,母親王振芝要自己操刀,“不就是剃個光瓢嗎?不勞煩師傅了,我就行。”達民心裡叫苦:“你行啥行?剃的跟狗啃的似的,過年我咋出去串門?”心裡這麼想,嘴上不敢說,說了就要挨笤帚疙瘩。剃頭這麼點小事,也能看出母親的偏心,別人家當娘的都是偏着小兒,俗話不是說嘛,“大孫子小兒子,老太太命根子。”王振芝正好相反。家裡好吃好喝的要可着伯民,衣服也都是給伯民做新的,達民撿剩,輪到跑腿費力的事,肯定是非小兒莫屬。伯民一歲多的時候,得了大肚子病,腹脹如鼓,眼看小命不保,幸得一奇人傳授秘方,用蕎麥麵揉,當娘的揉了三天三夜,才保住張家這個長門長孫,從那場大病之後,再剃頭,後腦勺就要留一撮毛,這叫留根兒,把頭剃成這樣就好養活。小兒達民天生皮實,打落地就沒生過病,大概因此就總是剃成葫蘆瓢。達民為剃頭的事恨過母親,他不是羨慕哥的頭型,而是王振芝剃刀使不好,每次都要給他刮出幾道口子,疼的他直呲牙。他問過哥哥,哥說剃頭匠剃的一點不疼,於是他就反抗,母親一張羅給他剃頭,他撒腿就跑。小胳膊畢竟拗不過大腿,到底是讓母親把他那挺周正的小腦袋給剃得慘不忍睹。達民沮喪的放下鏡子,心情有點灰,他計劃今天要干件大事,很漂亮的一件大事,這梯田埂似的腦袋實在是配不上他的壯舉。

  正月里都是吃兩頓飯,早吃稀晚吃干,也是豐潤這一帶鄉下的習慣。平時早飯都是玉米碴子粥,正月里才喝粳米粥,還熱了幾個粘豆包,一碗炒呱唧,呱唧是年前燉完肉的老湯,加上白菜乾豆腐燉熟後放罈子里凍上,過完年熱着吃。這頓飯達民想着心事,吃得有滋無味。張騰亞吃過早飯要出門,藍竹布的棉袍外又罩上棕色軟緞的馬褂,還戴了狐狸皮的帽子,看他這身裝扮,達民就知道要到晚飯才會歸家。張騰亞走到門口回過頭:“伯民達民,你們在家寫大楷,回來我要看。”“爸,這才初幾啊?年還沒過完,就讓練字。”伯民抱怨。達民卻痛快的答應了一聲,拿出硯台,灑了點水開始研墨。“你今兒去誰家?”王振芝問道。“劉家營,開會。”“大過年的就開會,又是要鬧革命黨吧?”王振芝的聲調里含着不滿。張騰亞沒理她,“你看着他倆好好寫字,別成天斗紙牌。”

  “誰成天…..”沒等王振芝說完,張騰亞已經走了出去,她於是對達民吼道:“快吃,快吃!你這是吃飯還是數米粒?”

  收拾完碗筷,王振芝就從灶台颳了點鍋底灰,對着鏡子往頭頂上抹。自打生完達民,她就大把的掉頭髮,幾年的工夫,頭頂就成了收割完的莊稼地。聽說城裡的女人用假頭髮遮蓋禿頂,鄉下沒地方買,她也不想買,那假頭髮都是用死人毛做的,戴了晦氣。她對着菱花鏡,把那光亮的頭頂用灰抹黑,再用桃木梳子蘸了蓖麻籽的頭油把兩側的頭髮盡量的往頭頂上梳,攏到腦後挽一個蒜頭大的髮髻,用根銀簪子別上。想當年她也曾有一頭烏亮亮的長發,在娘家當閨女時,梳一條到腰的大辮子,她個子高,腳又裹的小,走路就有點晃,那拖在身後的大辮子隨着腳步,一甩一甩的,墜得她仰頭抬臉的。她娘有眼疾,眼神不好的娘都能看出閨女走路仰臉,時不時就提醒,“別仰臉朝天的,那樣走路嫁不出去。老話都說,仰臉婆子低頭漢,難斗。”難斗的意思就是這種人各色,不好相處,女人講究的是溫良恭儉讓,要低眉順眼,要笑不露齒。為了避免仰頭抬臉,王振芝走路就有意的低頭彎腰,時間久了,竟然弄得有點佝僂腰,出了閣,滿頭青絲盤成小山一樣的髮髻,沉甸甸的墜在腦後,仍舊是要低頭走路,婆婆的眼神可比她娘好,挑剔的目光成天在兒媳身上掃來掃去,一根頭髮絲沒梳熨帖她都能看見。想到這些,王振芝就恨自己投錯了胎,她覺得自己該是男兒,她的三大愛好,也卻與女人迥異,喝酒、賭博、玩槍,哪樣都不是女人當為。

  達民見母親往頭頂抹灰,就知道她一準是去南院斗紙牌,不到做晚飯的時辰不會回來,他今天可以消消停停的演練功夫。這可是他計劃好長時間的了。那篇《嶗山道士》,他都能倒背如流。這個寒假,他先是看了《珠林》《太平廣記》,接着又看《聊齋志異》《三俠五義》,對鬼啊怪啊的不在意,才子佳人的都略過,被飛檐走壁閉氣穿牆之類的法術武功迷住,半夜在被窩裡比劃,練了一陣,覺得已經把握要領,就想實際操作,把那書上的神功試上一試。

  母親剛出門,達民就拿一支石筆在院牆上畫門,他用力將橫畫平豎畫直,讓那門不至於歪歪扭扭。伯民站一邊兒看:“老二,行嗎?”這句問話的語氣分明是在說不行。達民斜楞他一眼:“有啥不行的?書上寫的清清楚楚。拿去,自個兒看。”伯民接了書並不看,眼睛盯着弟弟畫的那個太極圖,咋看咋不像。如果不像,法術是不是就不起作用啊。他心頭生疑怕弟弟生氣,不敢問,只好憋着。伯民比達民年長三歲,又有母親撐腰,可卻有點怕弟弟。

  門已畫妥,達民退後幾步,半眯了眼打量,滿意的點點頭,又後退半步站直,豪氣衝天的抓起頭上的棉帽子,朝遠處一扔,然後閉眼、默念口訣。伯民站一邊屏住呼吸,他聽說練功的人得入靜,要是被打擾就會走火入魔。他也不清楚走火入魔會是什麼樣,但可以推知是極其可怕的一件事,所以他不敢大喘氣,生怕擾了弟弟。說時遲那時快,只見達民運足力氣,低了頭朝着牆直奔而去,跑得腳下生風。伯民嚇得閉上眼,就等着隔壁傳來歡呼聲,卻聽到“咚”的一聲悶響,緊接着就是母親的叫罵:“老二,你找死啊?大正月的,你放着門不走,往牆上撞啥?”王振芝出門后又折回來取手爐,逮了正着。

  伯民睜開眼,見弟弟蜷縮在牆根的雪堆里,手捂額頭嘴裡絲溜絲溜的吸着冷氣,母親站門口手裡攥着笤帚疙瘩,氣得兩道細眉高揚成倒八字。伯民急忙跑過去“媽,我說不行,他就是不聽。”王振芝越發氣惱,高舉笤帚疙瘩,邁動一雙小腳奔向牆根,走的急,踩到一塊凍實成的積雪,閃個趔趄,險些跌倒,頭上的黑絨帽墜落,她下意識的用手去捂,蹭一手指頭黑灰,暗的像暴風雪來臨的天空。她忿忿的想,這個惹禍精總是讓她操不完的心,自打會走路,所到之處雞飛狗跳,人還沒槍高,就舞槍弄棒,頭年去姐姐家,還把人家的鳥槍弄走火,差點讓親家的房頂崩出窟窿。她會使槍,也曾走過火,所以更知道小孩子玩槍的危險,也就更生這個兒子的氣。這個寒假看管的嚴嚴的,不讓他摸槍,他還算老實,悶着頭天天看書,誰承想又走火入了魔。

  伯民急忙撿起絨帽遞給母親,一邊使眼色讓弟弟快跑。達民不接他的眼色,梗着脖子等挨打。王振芝到了近前,看到兒子額頭漸漸鼓起一個大包,又氣又心疼,舉笤帚疙瘩的手就鬆了勁,把原計劃的暴打變成怒罵,把笤帚疙瘩當手槍握着,抵住小混蛋腦門:“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你爹慣着你,我可不慣。我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涼而硬的笤帚頂在腦門上,給達民的感覺也真的像槍口,母親的怒火不斷的從槍管射出來,要把他打成篩子燒成灰燼。他乾脆閉上眼聽天由命。王振芝罵著罵著,一眼瞥見伯民手裡的書,劈手奪過恨恨的撕扯,彷彿生活中的種種不如意,都因這書而致,亦會隨着書的碎片一起飛散。

  “那書是借的。”達民喊了一聲,不爭氣的眼淚就涌了出來,忍也忍不住,眼睜睜的看着母親把他的信用撕得粉碎,這對一個自尊心極強的男孩子,簡直是天塌地陷,那痛苦非是肉皮子挨一頓笤帚疙瘩可比。一時間,達民覺得母親剃頭時給划的幾道口子又疼起來,就像划完拍痱子粉,火燒火燎的。在強抑哭泣導致幾聲吭哧之後,突然“哇”一聲大哭起來,如洪水決堤,一潰千里,拔村奪寨,勢不可擋,直至倒地驚厥,把個女中豪傑王振芝也嚇得魂不附體,連聲高叫:“快請大夫。”

  達民額頭上雞蛋大的紫包,過了幾天才開始消腫,腫脹褪后,還留一塊圓形的淤青,像是在腦門蓋了個大印,頗似古人受了黥刑。他就帶着這個不體面的戳印蔫蔫的過完正月,村裡再沒人借給他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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