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車（小說十八）

　　十八

　　愛國哥的婚事就訂在國慶節那天。母親和大伯都想節儉一點，但裁縫叔卻說，他就這麼一個女兒，婚事是一定要辦得熱鬧的。不但要辦得熱鬧隆重一些，還要讓全大隊的人都知道，他裁縫嫁女兒了。因為裁縫叔在鎮上做手藝，所以他也要讓全鎮上的人都知道，他裁縫嫁女兒了。所以雖然兩家相隔只有百多步的路，但按照裁縫叔的意思，還是要雇兩部手扶拖拉機，載着新郎新娘和送親的人，還有新娘家的陪嫁物品，從新大厝出發，然後再轉到鎮街道各處，再轉回來。母親當時很生氣，說：“裁縫鬼有錢啊，拿着錢在使性子！”

　　父親站在一邊，卻說：“這事裁縫好不容易能答應下來，花點錢，也沒什麼事的！算了，不要再計較太多了，‘錢銀’這東西，會來會去的……”

　　大伯那時手頭吃緊，跑了東家跑西家，才把愛國哥結婚的費用給湊齊了。雖然是這樣，但我看到大伯他們夫婦，還是天天樂哈哈的，真的是很高興。我跑到愛國哥的新房裡去看一下，新床新櫃新桌子，還有新枕頭新棉被，所有的東西都是買新的，一屋子裡紅紅通通的，太漂亮了。

　　我問母親說：“阿母，將來我要是‘娶某’了（娶媳婦），也都有新床新被子嗎？”

　　母親笑了，說：“我們阿獅將來‘娶某’啊，肯定會比現在更多更漂亮的！”我樂了，哈哈大笑起來！

　　愛國哥結婚的那天，大伯去雇了二部手扶拖拉機。在車頭車尾上都扎滿了紅花紅綢子。在一部車的后箱中間，放着兩把小靠背椅子，那是新郎和新娘坐的。送親的男女則坐在車箱的兩邊上。在前頭駕駛員的邊上，坐着富貴哥，他是專管放鞭炮的。另外一部車裡，放着裁縫叔給婉玉姐姐的嫁妝。我去看了，有一部“鳳凰牌”雙骨的自行車，還有一部“蝴蝶牌”的縫紉機，都是上海造的。還有皮箱和七七八八的桶啊、盆啊、罐啊什麼的，滿滿一大車。

　　聽母親說，裁縫叔還給愛國哥和婉玉姐姐，一個人買了一塊上海牌帶夜光的手錶，還給每個人都打了一條金項鏈。母親當時感慨地說：“你裁縫叔啊，真的是太有錢了！在當時，能陪嫁上一件大件的就不錯了，他是全都有啦！村裡厝邊頭尾都說啊，‘愛國娶到某家財’了。”我那天看見兩部手扶拖拉機，“突突”地冒着黑煙，載着新郎、新娘和嫁妝，在一陣陣鞭炮聲中，從新大厝的大石埕上開了出去，然後在外面轉了一個大圈，一個多小時后才轉回來。

　　回來的時候，愛國哥一手持着紅傘，一手拉着婉玉姐姐的手，從古大厝的大門走了進去。母親早就安排好了殺豬嬸，在大門口放着一個小火炭爐，然後駕上一小把稻草，等新人走來的時候，就點起火，然後讓新郎、新娘從小火爐上跨過去。隨後，殺豬嬸還抓過幾把鹽米，口中念念有詞，朝新郎、新娘和看熱鬧的人撒了出去。念的話大概都是些吉利的話，我當時沒能聽見。因為我們一家人和大伯一家人，是新娘家屬，都只能關在房子里，不能和新郎新娘對面相看，怕沖喜，影響以後的和氣。我那時還小，就爬上窗戶，從裡面偷偷往外觀看着。

　　新郎和新娘進了大厝的右邊房，那是大伯的另一間房子，一直是愛國哥住的。新郎新娘進了新房后，接下來是叫新娘出來請茶。

　　請茶先從大伯和大伯母開始，新娘依順序叫“爸媽”。然後新娘再給兩位老人送見面禮，而大伯和大伯母則要給新娘包大紅包，以示互贈。大伯和大伯母喝完喜茶后，就輪到父親和母親了，禮數當然要和前面是一樣的。然後接下來是各房親戚朋友，按照大小親疏，一個一個輪流來吃茶，並互贈禮品。

　　輪到我的時候，因為我是小輩，所以得先捧茶給婉玉姐姐喝，然後叫她一聲：“大嫂”。婉玉姐姐接過茶喝了，然後再倒一杯茶給我喝，又在我口袋裡裝上一個大紅包，還給我一塊布料子。我回家拆開大紅包一看，是八張嶄新的一毛錢人民幣，當時樂了好幾天！

　　內親請完茶后，接下來就是外親了。先從愛國哥的大舅、大舅媽開始；然後是二舅、二舅媽；再后是三舅、三舅媽。緊接着是大姨父、大姨媽；二姨父、二姨媽……長輩們都能得到新娘的見面禮，一般是一塊布料。但也要給新娘包出一個高於見面禮的大紅包，以視回贈。所以一般長輩們那時都會半開玩笑地說：“哈哈，出錢買了高價面料……喝了高價茶……”

　　當然，那時候如果能得到一塊布料，也會小心地收藏起來，自己捨不得做新衣服。等親戚朋友辦喜事的時候，拿去當賀禮，所以常常有時一塊布料要轉好幾圈，說不定哪天還會轉到你家來！

　　請完茶之後，婉玉嫂子就是我們家裡的人了。愛國哥扶着婉玉嫂子進了新房，然後自己走出來，開始招待客人，陪他們喝酒吃飯。酒食吃到一半的時候，新郎新娘還要夥同父母，到每一個桌上給大家敬酒。因此，如果不是好酒量，一般都會喝醉。後來，只得在新郎家中找幾個會喝酒的人，跟在新郎一家的後面，幫忙喝酒撐檯面。

　　酒食在中午十二點之後開始，中午這場酒席散場之後，晚上還要再加辦幾桌酒席，請中午沒時間過來喝酒的人，還有一些堂親家幫忙的人，晚上也是一定要上桌喝酒的。喝到十來點，等客人們都散去之後，堂室宗親的後生們，就開始聚伙鬧洞房了。

　　只見富貴哥和小由哥，還有黑牛哥他們，從外面搬來一個大石磨蓋，不管愛國哥怎麼阻攔，愣要往愛國哥的新房裡面抬，並揚言，如果婉玉嫂子不出來給大家首唱歌，就要把石磨蓋搬到他們床上去，讓他們晚上不能睡覺。

　　愛國哥這時哭笑不得了，只好去求婉玉嫂子出來，請她給大家唱首歌。婉玉嫂子這時一臉紅暈，大概也喝了一點點酒，羞羞答答地走出來，說自己不會唱歌，請求大家不要為難她。那些後生們哪裡肯依，都一個勁兒在那裡叫嚷着，說要是不唱歌，今天晚上是別想進新房子裡面睡覺了！

　　婉玉嫂子扭扭捏捏，老是把臉轉向房子里，就是不唱。富貴哥和小由哥他們哪裡肯依？捲起袖子，抬起磨盤蓋，就要往新房裡面闖。愛國哥慌神了，趕緊對婉玉嫂子說：“婉玉，你就唱一首吧，要不今晚是過不了關的……”

　　婉玉嫂子轉過頭來，說：“哪也得說個歌名啊……”一邊說，一邊又不好意思地把頭轉回去。

　　“那……富貴哥，你們就說個歌名吧……”愛國哥也不好意思起來了，他“嘿嘿”地笑着。

　　“《望春風》！”黑牛哥率先嚷嚷起來。

　　“對！《望春風》《望春風》……”大家也跟着附和起來。

　　“唱首別的吧……”婉玉嫂子說：“唱這歌好難為情的……"說完臉就紅起來了。

　　“是啊，唱首別的吧！唱這歌好難為情啊……”愛國哥也為婉玉嫂子求饒了。他不好意思地用手抓抓臉。

　　“不行，就得唱這首歌！”黑牛哥又嚷嚷起來。

　　“對，就是要唱《望春風》！”富貴哥也叫起來，小由哥也跟着叫起來，結果，大家都跟着叫起來！

　　愛國哥看看沒辦法，只好對婉玉嫂子說：“婉玉，要不，你就隨便哼兩句吧……”

　　“什麼隨便哼兩句啊，一句都不能少，少了一句，就是不依。唱不好了，也不依，就要抬石磨上你們的床……”富貴哥大叫起來。

　　“抬石磨，抬石磨……”大家也跟着附和起來，接着又捲起袖子，裝着要抬石磨進屋的樣子。

　　愛國哥只好又求婉玉嫂子說：“婉玉，你看這……不唱不行啊，還是唱吧……”

　　婉玉嫂子只好點點頭，說：“好，那我全唱了……小由你給我記了，哪天你結婚，我就整你，跟你媳婦沒完。還有你黑牛……富貴哥你結婚躲過了，要不也讓你好看……”

　　富貴哥說：“你沒看我結婚的時候，愛國是怎樣整我的。他叫我們兩個抱着跳舞，要不就不讓睡覺，還找來一把鎖，把我的新房給鎖住了。你今天唱歌，算你賺了，大家說是不是……”

　　“是！哈……”大家都樂了起來。

　　婉玉嫂子終於還是拗不過大家，清了清嗓子，唱起來：

　　“獨夜無伴守燈火

　　春風對面吹

　　十七八歲未出嫁

　　想着少年家

　　果然標緻面兒白

　　誰家男子弟

　　想要問他怕害羞

　　心裡彈琵琶”

　　“想要郎君做夫婿

　　意愛在心裡

　　等待何時啊君來采

　　青春花當開

　　聽見外面有人來

　　我開門來看下

　　月亮笑我傻大獃

　　我讓風騙出來……”

　　婉玉嫂子唱着，大家也跟着唱着。那邊，五海伯實在看不下去了，扶着爛醉的福才哥，回去睡覺了。殺豬叔夫妻倆也感到很不自在，抹了一下眼角，來叫黑牛哥他們回去睡覺。

　　父親和母親悄悄地走過來，對大家說：“別鬧了，都回去睡覺吧，明天，有一部分人得去車水灌番薯，還有一部分人得去收稻穀呢……，看看今年，怎麼又旱成這個樣子呢……”一邊，又轉過頭對愛國哥和婉玉嫂子說：“回去睡吧，我們還等着抱侄孫子呢……”

　　愛國哥和婉玉嫂子不好意思地應了一聲，進了新房，關上門。我看見他們的新房門沿上，貼着一對喜聯，那是老九叔寫的：

　　上聯是：真愛真心連理蒂

　　下聯是：有情有義鴛鴦結

　　橫批是：幸福美滿

　　老九叔說，現在新人結婚，不要再寫那些什麼“齊眉、並肩、百年好合，永結同心”啦。要寫點有新義的東西。愛國哥和婉玉嫂子是成功的自由戀愛，他們有情有義，可喜可賀啊！當然，寫新婚聯，也不能全部沒有婚喜之氣，所以連理並蒂，鴛鴦同結還是要的。我那時真的很佩服老九叔，覺得他簡直是我們宗親家中的秀才了。

　　大伯和大伯母因為應酬太多，酒也喝多了，人也累了，所以早早就撐不下去，去睡了。只留下父親和母親相對坐在一塊八仙桌邊，因為結婚熱鬧，我也沒睡，就在母親身邊坐下。只聽母親說：“福才和黑姑要是能成對，早該有孩子了，現在應該會到處亂跑了……”

　　父親也應說：“是啊，要是他們倆沒出事，是該有個孩子，會叫叔公叔婆了，可惜啊……”

　　我坐在母親身邊，說：“阿爸阿母，黑姑姐姐那時最愛唱《望春風》了！她教我唱過這首歌的。我會唱，可是小姐姐（我家最小的姐姐）聽了，卻說那是黑歌！她說學校老師說這種歌是不健康的，小孩子不能唱的……阿爸阿母，你們說這歌是黑歌嗎？為什麼不能唱的歌又這麼好聽呢？那些大哥哥大姐姐為什麼都愛唱呢？”

　　母親笑了笑，說：“小孩子家的，說了你也不懂得，將來長大了，就知道……”父親沒說什麼話，掏出他的紅煙盒子，卷了一個紅煙炮子，抽了起來……天上的月亮，已經是很圓很圓的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