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車（小說三）

　　三

　　每年旱季時節，父親都要帶着一隊人去踩水車，有時母親也會去的。所以，他們常常從早上一直到晚上很晚才會回家，或者有時一干就是幾天都沒有回過家。父親那個時候快六十歲了，是隊里的倉庫保管員，但因為家裡孩子多，為了多賺點口糧，一直都要在隊里忙着，沒有消閑的工夫。白天在地里上工，晚上又要記帳算帳，還要管理查尋倉庫的財物。

　　父親有三個兄弟，一個妹妹，在家排行老二，大伯和我們住在這古大厝里，還有一個三叔。聽母親說，三叔去台灣了，是當年抓壯丁的時候，被抓過去了，後來好長時間沒有音信。直到我懂事後的前幾年，才聽那邊過來的人說，三叔早幾年就沒了。所以後來父親和大伯就請了幾個師公，敲鑼打鼓地做起法事，把一行人都領到溪邊，說是要把他的魂給引回家。再後來，我們家祖厝的大廳里，又多了一個三叔的靈牌位！

　　我小的時候嘴巴愛吃，所以母親經常會在地瓜熟的時候，挑出一些小地瓜，放在鍋里蒸煮，然後再切成條，放到太陽底下晒乾，裝在一個青瓷大花瓶里。最後再把青瓷大花瓶放到一個存放物品的木架上，我想吃的時候，就登上架子，然後把手伸到花瓶里取出來吃。

　　後來長大了一點，稍稍懂事，突然間想起這個青瓷大花瓶來，問起母親花瓶在哪，母親說賣了。說賣給了那些走街串巷收取古董的人，大概當時是賣了十幾元吧，母親說她年紀大也不記清了。我對母親說，那肯定是個古董，賣了實在太可惜了！母親點點頭，說那是奶奶當年陪嫁過來的嫁妝，應該是有些年頭了，可是當時家裡沒錢，有人出價十幾元，頂得上一年的收入，高興得要死，哪有不賣的道理。隨後，母親就和我說起一些有關奶奶的往事。

　　奶奶嫁到這裡的時候才十八歲，當時還綁着小腳。後來生下了父親兄弟三個，還有一個小姑。再後來，爺爺就過洋去了，最後死在外面。從此，奶奶一個人帶着四個未成年的孩子，艱苦地渡日，直到把四個孩子都養大成人，結婚生子。母親十八歲過來的時候，兄弟們就開始分家了，後來三叔被抓到台灣，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了。

　　母親說奶奶是個心地善良的人，雖然自己家裡經濟很困難，但總是很有肚量，平時總會煮上一大鍋飯菜，讓一些比我們家更窮的窮人來家裡吃飯，她覺得這樣做是在修心做善事。後來兄弟們成家立業后，奶奶依然不閑着，雖然她綁着小腳，不能站久，但只要是農忙的時候，奶奶總會幫助家裡做些農活。她揚稻穀的時候，總是要找一個凳子，然後跪在上面，用箥箕幫母親揚起稻穀！

　　對奶奶的印象，我幾乎全是聽母親說的，因為我沒出生時，她就過世不知多少年了，只有兩個最大的大姐，才見過奶奶的面。但爺爺雖然比奶奶更早過世，卻有一張過洋時拍過來的照片，據說當時在新加坡做點小小的生意。照片上是一個瘦瘦的中年男子，戴着一頂西洋禮帽，坐在一把交椅上，左邊放着一把文明拐杖，右邊的桌子上放着一把水煙槍。當然，這些東西是不是當時爺爺的，還是他借來做擺設的，我們那時無法考究，但據說當時出門在外的中國華人，一般都很喜歡這種時尚的玩藝兒。

　　閩南人很講究迷信，所以聽母親說，自從爺爺死後，三叔又被抓走，母親嫁過來一連生了好幾個姐姐，奶奶就一直覺得祖上的風水出了問題，因此當時她總是敦促母親，一定要找個會看山的風水先生，來祖上墳頭看看風水。後來聽說附近有一個風水先生很在行，但這個風水先生有一個苛刻的要求，他不要你家的錢，但他來你家看風水的時候，他會在你家住上一百天，在這一百天里，你每天要殺一隻雞給他吃，而且他這個人最愛吃雞胗。

　　所以當時我們家請來了這風水先生，就這樣在我們家住了一百天，奶奶每天都燉一隻雞給他吃，而他呢？每天除了睡覺之外，就是到祖上的風水地去遊玩，這瞧瞧，那看看，也不說話，也不做事。奶奶是個節儉的人，看他一天吃一隻雞都吃不完，怕浪費，就把雞胗給他涼干，串在一起，到百日滿了之後，偷偷地給他裝在口袋裡帶走！後來這風水先生不知道，覺得奶奶雖然每天給他燉雞吃，但卻不給他吃最愛吃的雞胗，心裡很不爽快，就叫泥水匠在我們家的祖墳里加了幾塊紅磚，並且告訴奶奶，說我們祖上的風水，是個螃蟹穴。我當時一聽母親說到這，就嚷叫起來，說：“這風水先生真是壞透了，既然是個螃蟹穴，竟然又在我們家的祖墳上放紅磚，螃蟹死了才會發紅的！”

　　母親笑了，說：“阿獅（我的小名）真聰明！是啊，當時農村人，什麼都不懂，以為放紅磚是好事，是吉利！”她摸了一下我的頭，又說：“其實這風水先生也不壞，後來他又轉回來了，和你奶奶道歉，並教她怎麼做這風水才不會是個死穴！”

　　我問母親為什麼風水先生又轉回來？母親我說，原來這風水先生走到半路上，到了一個小溪邊，他口渴了，停下來取杯子想喝水。可當他從口袋裡摸出那一串晒乾的雞胗時，他一下子愣住了，數一數，剛好是一百個。這風水先生當時很感動，不知如何是好！他在那踱來踱去，踱來踱去，竟然忘了口喝，口中一直念着：“我要不要回去和那老伯母說呢？回去，真沒面子；不回去，人家對我們這麼好，我怎麼能做這種虧心事呢？”後來，正當他猶豫不決的時候，一個洗衣的婦女朝他走過來，問道：“你這風水先生，走來走去幹嘛呢？”

　　風水先生轉過頭來說：“我有一個很難決定的問題，你能不能幫我做個決定，看看我是回家還是往回走呢？”婦女問是什麼問題？先生就把這事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最後他說：“我要是轉回去了，就很沒面子，不轉回去的話，又過意不去啊！”那洗衣婦女說：“先生啊，你得回去，面子是小事，你這會耽誤人家子子孫孫！人總會犯錯誤的，改了就好嘛，做人要心存善念，佛祖才會保佑你平安的！”

　　所以母親後來總對我說：“奶奶一輩子總是心存善念，從不做虧心事，也許是祖上積了德，才讓這風水先生口喝，找到那一串雞胗，轉回來幫我們重做風水！”但母親又說，當時奶奶卻說，那洗衣的婦女一定是觀世音菩薩變化來的，她來點化這風水先生，所以後來奶奶對觀世音菩薩更是敬仰了。

　　這風水先生幫我們做完風水之後，臨走的時候說：“過不了十年八年，你們家就會再出男丁，而且，這個人將會前途無量！還有，你們家的風水，也會從此順轉起來，將來的某一天，會有一個讓你們家圓圓滿滿，合合順順的團圓結局！”我偎在母親的雙腿中間，總是覺得聽起來一臉茫然。母親停了停，後來又笑着摸摸我的頭，說：“這風水先生真的神了，後來過幾年我就生下你了！”我問母親我將來會有出頭的日子嗎？母親堅定地點點頭！

　　就在那天，母親又從家裡的箱櫃里，翻找出一個小小的香囊，對我說：“將來你爸百年之後，這個香囊就會傳給你！”我問母親香囊里是什麼，幹什麼用的。母親說：“這是你奶奶到‘普渡公（迷信中地方的神）’那求來的。當年你爺爺要出洋的時候，奶奶為了保佑你爺爺一路平安，特地去廟裡給求來的！一共有四個，一個你爺爺帶在身上，一個給你大伯，一個給了你爸，還有一個給了你三叔！”

　　我問母親：“那小姑呢？她不要嗎？”母親說：“女兒家的，早晚是人家的，要這幹嗎！”後來我又問：“三叔去台灣的時候，有帶上嗎？”“帶了，”母親含着淚說“是你奶奶親手給別上去的！”

　　我又問母親：“三叔還在台灣嗎？他在台灣有家人嗎？”“聽說有，但來傳話的人說不敢讓人知道，你千萬不要到外面和別人說起，通敵會當特務抓起來坐牢的！你老九叔當年就是因為這事被抓去，弄得腿都殘了，到現在還是孤身一人！”

　　說起老九叔我就覺得可憐，他就住在我們右照房邊的角房裡，和我們就隔着一堵牆，一個人孤孤零零的。平時也不做飯，就是讀書睡覺，隊里都只是安排他做點小工。餓了就隨便到那家鍋里去盛，因為都是一個宗祠的人，大家都可憐他，平時有好吃的，都會叫他去吃或都叫小孩子給他盛點過來。他是開山祖上老大家的傳人，比父親小些年紀，因為是隔壁，所以對他，我是再熟悉不過的，經常會跑到他家去玩，聽他講點詩書！老九叔的腿殘得很厲害，走路的時候都得拄着拐杖的！我問母親：“老九叔的腿是怎麼弄殘的？”母親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頭，說：“小孩子有耳無嘴，不要問了！”

　　後來母親又說：“其實當時你爺爺在南洋，也找了一個番婆，開始時不讓你奶奶知道，後來你爺爺過世了，從南洋回來報信的人才說的。那人還說，你爺爺和那番婆又生了一個小男孩子，如果這小孩子還在的話，他的孩子，應該和你年齡差不多！”母親最後對我說：“阿獅，奶奶去世之前就交代過：不管是你三叔，還是在南洋那的兄弟姐妹，都是你們的兄弟姐妹，你們一定要好好保存這個香囊，將來有機會，就能和兄弟姐妹相認的！”

　　當然，我那時候還小，有些事情並不太懂。關於家裡的風水問題，在我後來長大之後，知道這是迷信。但那個香囊，卻由我父親傳下來，一直保存着！我堅信我能有出頭的那天，我也堅信我能找到我的兄弟姐妹！後來，我終於考上了大學，在省城的機關里做了一個小小的公務員！而我們家的祖厝和祖墳，我也是每年要回去拜祭的，那不是一種迷信，而是一種對先祖和對根的依賴。因為我就出生在這個地方，從小，我就吃着這水車的水養出來的稻米長大的，我是一個根根本本的閩南人！（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