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

　　（一）

　　那年她十三歲,最疼愛她的爺爺永遠的離開了。

　　爺爺和奶奶個子都很高，爺爺是村裡個頭兒最高的。老兩口都已年過七十，但身子板還是很硬朗，家裡，地里的活兒都幹得井井有條。他們和兒孫是分開住的，兒子還算孝順，但老兩口並不依賴他，不願吃現成的，不願也捨不得放下地里的活。老頭子頭髮還有不少黑的，臉上輪廓分明，脖子上，手腕和小腿處條條青筋暴突，屬於典型的農村老頭，可是背並沒有明顯的駝。聽村裡其他人驚嘆他好像從不生病，從未吃過葯，也不曉得什麼叫痛，兩口子中午和晚上頓頓都要喝四兩白米酒。在外表看來也確實，老爺子每天天剛亮就扛着鋤頭，拿着什麼農具出去了，整天忙碌個不停；他走路矯健有力，步子邁得開，走得快，彷彿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毫不服老；常常夏天打着赤腳去干農活，並且他身上常常帶着一把毛鐮刀，小路上的刺枝和碎玻璃也通常是他給拾了，那些快要妨礙過路的樹枝早就被他給砍掉了。

　　一年四季，農時不誤，“七蔥，八蒜，九藠頭”，什麼時候該種什麼蔬菜，什麼時候該澆水、施肥、殺蟲，老爺子都會及時播好種，伺弄好。活不但幹得過來，且十分精細，那手插的秧苗和栽下的蔬菜好像在一條直線上，兜兜似一樣寬的距離，路過的人看了無不稱讚。田壩也是年年要護一次，這可是個古老的傳統，用鋤頭將田壩敲得很結實，這樣的田壩不易漏水，不至於一下雨就坍。村裡的魚塘，幾乎年年他都標下一口。如此，一家人吃的東西幾乎自家全有，全村人都佩服得不得了。沒有哪家人有這麼能幹的啦！

　　他家房前有兩棵棗樹，摘棗時常常拿許多棗給那些嘴饞的孩子，還有許多李樹和桔樹，夏天一片綠蔥蔥。他還曾在門前種過兩顆楊梅樹，不過長了五年了，已經很高大了卻未結果，一般三年就能結果了，在第六年頭的春季還不見小花，於是就被他操起一把刀砍了，取而代之的是三棵李樹新品種，名叫布朗李。

　　大家都想，以他這樣的身體再幹個七八年准沒問題，吃飯到九十多歲很可能。興許吧，世事往往難料，一切都不會太順利的。好人好報，那是個美好的願望。辛苦了一輩子，卻沒有能夠享福的人很多。人，去的特別快，說沒就沒了，常常聽人說：“怎麼去了那麼快呀，昨天還見他在田地里幹活呢”“昨天晚上還吃了飯，好好的，怎麼一睡就再沒起來呢？”

　　（二）

　　那年夏天，正是收割早稻的時候，農村又叫“雙搶”，因為忙完了早稻收割，得立即插晚稻秧了。往年他們家是最早搶完的，這次也應不例外，他們全家男女老少都出動了。兩個男主力負責打（稻穀和脫粒）和挑，老爺子還是那麼有勁，能挑一擔百二三十斤的谷走幾段上坡路。這已經擔了四個來回了，快到吃中午飯的時間了，兒子挑了一擔，剩下的還剛好裝滿一擔，兒子叫他先回去歇一會兒，要不，吃了飯下午再挑，老爺子說他后回去，先收拾一下稻草，於是一家人都陸續回去了，只剩下老爺在扎稻草。奇怪呀！他們家的那條老黃狗也跟着回去了，平時這狗是死跟着老爺子一塊在地里的，今天咋啦，太熱了，還是餓了而想貪吃？

　　天氣確實很熱，一家人在家歇了好一會兒還不見老爺子回來，便打發她去叫，他一邊走一邊嘟噥，怪爺爺吃飯了也不早點回。正在一個要下坡的拐彎處，突然看見爺爺趴在地上，一隻手反過背來，抓住籮筐，在呻吟着，已不會言語了，她嚇得立即跑回去叫人，一家人匆忙焦急的趕來，發現老爺子已經有半邊肢體失去了知覺而不會動彈，腿上的筋脈縮成一團，也不知道他是中暑了還是抽筋或者中風什麼的。村裡的其他人也沒有見過這場面，嚇壞了。兒子和他老太太一起攙扶着他回去了，打電話叫鄉村赤腳醫生，恰好醫生出去看病了，於是等了個把鐘頭，老太太見老頭子連呻吟都不會了就焦急得不得了，叫兒子趕快喊來一輛三輪車送老爺子去醫院。半夜，一輛麵包車開進村，村裡人去看，才知道老人得了腦溢，救不了了，醫生給打了一針，說維持到第二天晚上十點多鐘，果然，第二天晚上十點多鐘，老爺子斷氣了，所有的親戚都失聲痛哭。

　　啊，就這樣，老人匆匆離去了，他去時，谷還未擔完呢，他太不容易了，倒地前硬是把谷擔上了坡，才沒把穀子撒了。她哭得很傷心，很傷心，爺爺的死，對她是個很大的打擊，失去了親人不說，還直接讓他面對着死亡的恐懼。老人在四天後被埋葬了，一切事情仍然得干啊，死去的人已死去，活着的人仍要活着，仍要吃飯。她早早起來做飯，當其他人都出去了不久，她就低聲哭了起來，這時被回來拿東西的“媽媽”看見了，厲聲罵了一頓。大家都很忙，很累，很煩。

　　（三）

　　大家也許還未看出來，她並不是爺爺、奶奶的親生的孫女，她是一個養孩，是爺爺、奶奶從外面帶回來養育的女孩。

　　當初爺爺、奶奶見兒媳婦生了兩個兒子，想帶個孫女，就在看見一個沒人要的女嬰時把她抱了回來，可是兒媳婦一直不願意。

　　一晃，十三年過去了，他一直跟着爺爺、奶奶一塊生活，也從未叫過“媽媽”，在這個兒媳婦面前從不言語。一次，這個“媽媽”在外面打工回來，村裡人去看，叫她叫“媽媽”就有糖吃，四歲的她躲在爺爺身後不出來，這個“媽媽”一直沒對她好過。

　　她也確實不活潑，不夠可愛，一點也不機靈，唯有爺爺最疼她，奶奶有時也煩她，兩個哥哥也常常打罵她，把活留給她干。小小年紀的她從曉事起一放學就出去打豬草，在家燒火幫奶奶煮飯，一放假就跟着爺爺、奶奶一起幹家務或去地里澆水、拔草。

　　在爺爺離開她的暑假，剛好是小學畢業，由於成績很差，入中學，學校要多收她六十元錢才肯接受她，奶奶又罵了她好幾天，但三天後正式開學時還是讓她去了，一個人去了。

　　這是什麼教育，什麼學校呀，國家不是規定了九年義務教育制度嗎？而這所中學卻以人家成績差，不多交錢就不收，不是違法了嗎？沒人去學校鬧事，因為家長們都覺得自己丑、丟臉。

　　一學期以來，她的學習很糟糕，回家后老對村裡人說在學校吃不飽。啊！忘記了告訴你們，她從小就很胖，吃飯吃的很多。老師和同學們嫌棄她，她很自卑，覺得自己真的很笨，根本不曉得怎麼學好功課。

　　在學校，她沒有錢買零食吃，更別說把自己的零食分給同學們了。她在學校蓋的被子是家裡的一床舊被，青色的被子在家裡蓋着很舒服，可帶到學校來就是看起來很步順眼的一床被。大夥們聊天，從來不坐她的鋪，雖然她也睡在下鋪。衣服是奶奶和“媽媽”的以及一些親戚送的，還有哥哥的長外褲，穿着很不合身，頭髮也是每周放假時才在家洗一次，上面扎着一個橡皮圈，實在不好看，不令人喜愛。

　　衣服總是那兩件，人家還以為他不愛洗澡，身上臟呢，不願和她呆在一塊。本來她有個比較要好的朋友呢，可在一次體育課上，朋友看她跑步的樣子就笑了，笑得前仰后翻，她傷心，失望極了。

　　女生在班裡若是很大方、開朗，或者打扮得比較漂亮，抑或成績特別好才能引起男生注意，男生們才會喜歡和這樣的女生交往。通常是這樣的，她的班上有許多調皮的男生，老師很不高興這些男孩子，就把他們放在教師的最後三排坐着。那些男生，上課有老師在場還算守分，一旦是自習課，就鬧翻了天，坐在他們前面的女生經常受到他們的捉弄和嘲笑，要是哪個女生不服氣敢和他們鬥嘴，那非給氣哭了不可，因此，其它同學都不願意坐在和他們交界的地方。她怕說話，男生們都不注意她，一次也被調坐到“邊境”，先是心裡嚇了一跳，隨後也沒露什麼抱怨之情。奇怪的是，後面的男生捉弄她的同桌，卻從未嘲笑過她，班裡的其它女生很詫異，她自己心裡很明白這是為什麼。

　　在學校，她一點都不開心，沒有夥伴，沒人願意和她一塊玩，反正學習也特差，不如回家幹活去，她老是這麼想。期末時，就把所有的東西都帶回去了。可是，在家裡沒敢和奶奶說不想上學的念頭，一周后，去學校拿通知書，一路上，十來里路，她不知有多麼害怕，多麼難過。成績的確很差，差到了全班倒數第一。真想哭，不知路上是怎麼走回去的，又是如何走回來的。

　　回家后，奶奶着實罵了，狠狠地罵了她一頓。開始，她低着頭，沒說話，後來實在受不了就突然哇哇大哭，乾脆發脾氣說不想讀書了，不要上學了。寒假完了，她自己說再不去學校了，於是一個親戚就把她帶到廣東打工去了。

　　雖然國家規定未滿十六周歲的孩子在外打工屬童工，是禁止工廠招收的，可實際上，在農村有許多未滿十六周歲的孩子去了外面打工，有給人做撲克牌的，有做刷漆的，也有替人洗碗的，後來聽說當和尚很賺錢，跟個大師傅，他若是很有能耐，做小徒弟的就可以在年末得到大師傅的許多賞錢。於是不願上學的男孩子去了一大群，果真很賺錢。另外做工的孩子就不那麼幸運，受老闆的呵斥，工錢不過六百來塊。聽說她在給人打包裝，一月也是賺這麼多。

　　年末了，她沒有回家過年，（不回家過年的可以多發一百元，還能吃幾天好菜好飯），就讓那個親戚帶回了七千塊錢，村裡的老人們聽說了，都不住地掉眼淚，奶奶也高興地哭了。“真傻呀，一個女孩子在外頭還不會用錢”看看那些年輕的其他孩子，他們拿多少錢就花多少，基本一年無剩餘，要是不願干而跳了槽，一時又沒有找到工作，這時還要家人寄錢去。唉，這些人呀！不過一般它們在出去的頭年裡也還是像她一樣，把錢分文不少地給帶回來。

　　（四）

　　花兒謝了，又開了；草兒黃了，又綠了。幾年來不見她了，大概現今有二十多歲了吧，我只記得她比我小一點。

　　去年寒假，家鄉特別冷，下凍雨，地面結了一層老厚的冰。我的奶奶大病了一場，將近有一個多月才能下床走路。這個冬天，在我們南方，我們家鄉，不知奪去了多少老年人的生命。在我奶奶生病時，她奶奶來看過，和我奶奶一塊聊了聊，不料，第二天，他奶奶自己就在自家門口摔了一跤，腿腫的很嚴重，也下不了床了。該死的天氣，我正抱怨，突然想起了她，一問媽媽才知道她已經跟一個男的走了，至於什麼時候走的，到哪裡去了，他的家人有沒有聽說過那個男的，我們都無從知道，他奶奶沒有對外人多說，我又問有沒有打發親人去找，有沒有報案，媽媽說好像沒有。就這樣，沒有人擔心她，奶奶也幫不了她，管不了她，好像她真的嫁出去了。

　　在一個炎熱的夏天，路旁的樹木長的很茂盛，一陣風過，卻掉下了幾片鮮綠的樹葉，來往路過的行人很多，沒有誰曾注意到。趕路的人，腳步匆匆。（為2008年大學寫作課程的練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