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在登基大典上的孤獨

　　一

　　“應當廢除‘孤家’、‘寡人’這些陳舊稱謂，皇帝自稱‘朕’，以示至高無上、至尊無比，別的任何人不得僭越。”秦始皇掃了一眼自己寶座下的朝班，神態威嚴地朗聲下諭：“朕為始皇帝，後世以數計，二世、三世至於萬世，朕的江山將傳之永世！”

　　咸陽宮勤政殿里，立即回蕩着響亮的應和聲：

　　“皇帝聖明！始皇帝德兼三皇，功過五帝！始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些聲音齊整劃一，好似從一張嘴裡發出的。每位大臣臉上，都釋放出璀璨的笑容，而且精神無比振奮。不少人激動得淚花閃閃。

　　“應當廢除商、周實行的分封制，改為郡縣制。將大秦的遼闊版圖，劃分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

　　“皇帝聖明！始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寶座底下，群臣又發出歡呼。

　　“將黃河改稱為德水……”

　　“皇帝聖明！始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下百姓，改稱為黔首。”

　　“皇帝聖明！始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如今天下一統，幣制、度量衡、文字，也應當統一……”

　　“皇帝聖明！始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諸位愛卿，別只顧一片聲贊好，”秦始皇探手撩開冕旒上垂掛的一串串珠玉，笑呵呵地垂詢：“諸愛卿議一議，還有什麼補充沒有？”

　　丞相王綰整了整袍服，手持玉笏，趨出朝班，躬身奏道：

　　“啟奏陛下！老臣以為，今天下太平，應當收繳民間兵器，運往咸陽，鑄成農具、鐘鼎等實用器物。”

　　“諸愛卿以為如何？”聽到“兵器”二字，秦始皇下意識地將手按住佩掛的太阿劍柄，神態轉為威嚴。他的眉宇間豎起一道深深的刻痕，形似一把袖珍匕首。

　　“皇帝聖明！應當收繳！”群臣齊聲應和。“兵器乃不祥之物，帝王不得已而用之。散落於民間，將遺患無窮。”

　　“唔，好吧！依卿所奏！”秦始皇朝王綰點頭，表示同意。

　　廷尉李斯手持玉笏，隨後趨出朝班，躬身奏道：

　　“啟奏陛下！臣以為，應當毀棄原諸侯所建長城及軍事要塞，將燕、趙所建防護城牆連接成萬里長城，以防北方胡人的侵擾。”

　　“皇帝聖明！臣等贊成廷尉所奏，應當修建萬里長城！”群臣齊聲應和。

　　“唔，很好！准卿所奏！”秦始皇朝李斯點頭，表示同意。“傳旨下去，徵發天下五十萬勞役，修築萬里長城。整個工程，由蒙恬將軍擔任總監……”

　　蒙恬趕緊趨出隊列，深施一禮，抬首應諾：

　　“臣蒙恬謹遵聖旨！”

　　御史馮劫手持玉笏，隨後趨出朝班，躬身奏道：

　　“啟奏陛下！臣以為，富豪散居各地，不利於控制。臣奏請陛下徙天下富豪，聚集於首都咸陽。”

　　“唔，此法甚妥！准卿所奏！”秦始皇朝馮劫點頭，表示同意。

　　這時候，大黃門趙高佝下矮胖的身子，趨到皇帝寶座底下，雙手一拱，稟報說：

　　“啟奏陛下！經臣查驗，登基大典準備工作完畢。時辰已到，恭請陛下駕臨未央宮城樓，舉行登基大典！”

　　秦始皇捋了捋五綹短須，威嚴地點點頭。他站起身來，朗聲宣布說：

　　“眾位愛卿，走吧！隨朕前往未央宮城樓！”

　　二

　　秦王政二十六年（前221年），十月朔日下午，秦始皇率領眾臣在未央宮城樓，舉行盛況空前的登基大典。

　　那天早晨是陰天，上午和中午還下了一點小雨，但下午放晴了。真是老天開眼，和萬民共享這個偉大的日子。

　　未央宮廊道兩邊，五百口青銅大鐘排出一里多遠。一千面大鼓敲得震天價響。擊缶的歌隊排列兩廂，達數里之長。

　　兩位丞相攙扶着秦始皇，一步一步走上二十四層白玉石階，落座在兩條巨大金龍盤繞的寶座上。首先，他接受三公（丞相、御史大夫、太尉）和十二卿（奉常、郎中令、衛尉、廷尉、治粟內史、典客、宗正、太僕、少府、將軍、博士官、太史）的禮拜和獻禮。接着，嬪妃和宮娥對他禮拜和獻禮。接着，觀禮員對他遙拜致意，嵩呼“始皇帝萬歲”。

　　秦始皇穿一身寬大的黑袍，上面綉滿金光閃閃的長龍，整個裝束顯得無比莊重和威嚴。他頭戴高高的、前後垂掛着晶瑩的冕旒的天平冠，手持長長的玉圭，腰間佩掛太阿劍。在他身旁，拱立着幾十位貼身護衛，任何官員均不得靠近。整個登基儀式，光儀仗甲兵就動用了一萬二千人。

　　離他五六步遠開外，他的眾位朝臣依照官銜順序排列，他們身穿簇新的禮袍，莊重而嚴肅。三品以上的朝廷官員穿着綠袍，他們頭上戴冠，身穿寬袍大袖，腰配書刀，手執笏板，耳簪白筆，一個個神情嚴肅。三品以下的數百位官員和各郡縣派來的幾萬個觀禮員，沒有資格登臨未央宮城樓，他們只能擠擠挨挨地站在置於城樓兩翼、臨時搭建的低矮木製觀禮台上。十幾萬人庶人則穿着樸素的白袍，參加這盛況空前的登基大典。他們白壓壓一大片，肅立在高大的未央宮城樓前廣場上。地上用白線划好了格子，他們站在一個個方形格子里，任何人不得逾越，否則格殺勿論。

　　登基大典舉行得很簡樸。秦始皇向天下黔首莊嚴宣布：大秦帝國於今天正式成立了。從今往後，從今往後，天下真正太平了，政令歸於皇帝一統，百姓再也不會遭受戰亂的苦痛了。當秦始皇講話時，群臣、觀禮員和黔首齊聲發出一陣陣歡呼。他每講完一句話，這種歡呼就朝他撲涌過來。猶如浪潮撲擊海岸的礁石一般，歡呼聲一次又一次洶湧地朝他撲來。

　　接着，舉行秦帝國軍隊的閱兵式。

　　閱兵式總指揮由楊端和將軍擔任，副總指揮由桓齮、蒙武、蒙恬、蒙毅、尉繚、章邯幾位將領擔任。

　　受閱部隊以兩排弩兵為前導，他們身穿便裝，頭髮統一梳成一個上翹的椎髻。接着一個步兵師、一個戰車師、一個騎兵師，相繼緩緩地跟進，氣勢無比壯觀。這些勇敢的關西大漢，他們的戰績曾讓六國軍隊望風披靡，是大秦征服天下的生力軍，和帝國鐵打江山的柱石。戰車鐵輪碾壓着堅硬的石板路面，發出沉沉的咯咯聲響。那些身穿鎧甲、戴着圓帽的步兵將頭髮梳成髮辮，貼在腦後，他們擁有名為“上造”的二級爵位。大量的步兵則戴着麻布做的尖頂圓帽，擁有名為“公士”的一級爵位。這些不同的裝束和髮式，顯示了秦朝爵位等級的區別。他們所持的兵器，時不時被午後的太陽親吻一下，爍出一道道耀眼的、銳利的寒光。騎兵部隊背槍挎刀，騎着青色的、白色的、灰色的、棕色的戰馬，一隊接一隊地通過，威風凜凜，士氣高昂。駕御戰車的御手神情專註，微微翹起下巴頦。他們胳膊向前平伸，張弛有度地握住戰馬的韁繩，顯示出訓練有素的勃勃英姿。他們戴着板狀的牛皮帽子，鎧甲比普通士卒的更精緻一些，相應的爵位自然更高。在每匹馬屁股後面，都掛個布糞兜子，以防馬把屎拉在街道上。

　　閱兵儀式歷時三個小時。

　　“陛下！擁有一支如此龐大、精銳無比的雄師，大秦江山將傳至萬年、萬萬年！”丞相王綰手持玉笏，笑着拱手啟奏。

　　“唔，銳不可當，很好！”

　　秦始皇手捻鬍鬚，沉着地點頭，露出滿意的笑容。

　　最後，舉行黔首大遊行。幾十萬黔首排着整齊的隊伍，手持束束鮮花，不停地揮舞着，依次通過未央宮前廣場。他們興高采烈地呼喊口號，歡慶新帝國的誕生，歡慶始皇帝的英明統治。通過未央宮城樓前的時候，每個黔首都朝城樓上的始皇帝呼喊效忠的口號。有的甚至一窩蜂地集體下跪，朝城樓上接接連接叩響頭。他們拼盡全力，高聲呼喊這三句口號：

　　“堅決擁護始皇帝代天行道！”

　　“大秦江山萬萬年！”

　　“始皇帝萬歲！”

　　“堅決擁護始皇帝代天行道！”

　　“大秦江山萬萬年！”

　　“始皇帝萬歲！”

　　……

　　口號聲如春雷乍起，震耳欲聾，在空中久久回蕩。

　　這時候，群臣在丞相王綰的率領下，主動退後數步，以免搶奪秦始皇應得的風光。而他呢，開懷地咧嘴大笑，笑得一雙眼睛眯縫起來，構成兩道彎拱的弧線。他離開自己的寶座，樂呵呵地大聲笑着，從城樓這頭緩緩走到城樓那頭，又從城樓那頭緩緩走到城樓這頭，不斷地朝城樓下的黔首頻頻點頭，揮手致意。他不停地揮動號稱“巨手”的右臂；那隻寬大的袍袖來回地擺動，彷彿扇子一般將秋風緩緩扇動。他也呼喊口號，來回敬他們對皇帝的耿耿忠誠：

　　“黔首萬歲！”

　　“黔首萬歲！”

　　“黔首萬歲！”

　　……

　　後來喊得起興，秦始皇索性摘下頭戴的象徵帝權的冕旒，來來回回地揮動。天氣有些熱，由於裹着厚重的禮服，他身上沁出了膩膩的油汗，額頭的汗珠子也滾滾溢出。但是，秦始皇太高興、太幸福了，他顧不得揩拭一把。每當城樓下響起這句呼喊：

　　“始皇帝萬歲！”

　　秦始皇就拔高嗓門，一邊揮動冕旒，一邊盡情地高喊：

　　“黔首萬歲！”

　　就這樣，城樓上的呼喊聲和城樓下的呼喊聲，交匯成一片，響徹晴朗的漢霄。應和着呼喊聲的，是每隔一刻鐘就敲響一次的鼓聲和缶聲。

　　是的，四十歲的嬴政，有理由這樣高興！

　　經過多年浴血征戰，在秦王政二十六年，他終於圓了統一天下的美夢！

　　三

　　突然間，秦始皇的目光凝固了，他揮動冕旒的手定格於空中，一動也不動。

　　他看見了什麼？

　　“李斯何在？”

　　一聲乖戾的怒喝，乍然爆響於未央宮城樓上。

　　他的劍眉倒豎，那張威嚴的國字形臉，霎時氣成了豬肝色。

　　廷尉李斯與身旁的丞相王綰交頭接耳，正低聲議論着。聽到始皇帝召喚自己，他陡地打了個激靈，雙腿輕微哆顫了一下。眾位大臣不明所以，登時嚇得愣怔，一個個怯怯地望着秦始皇。

　　李斯趕忙趨前一步，整理一下袍服，躬身施禮：

　　“臣李斯參見陛下！始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斯，朕問你：城樓下那群黔首，怎麼腳上戴着鐐銬？”

　　李斯忙俯身察看，但見：這時候走過來一大群黔首，他們衣衫襤褸，由持戈甲兵押送着，從未央宮城樓底下緩緩走過。他們一個個沉默地走着。腳上的鐵鐐在硬硬的石板路面拖曳着，碰出一連串清晰的、脆亮的聲響：

　　“嘩啷，嘩啷，嘩啷……”

　　他們就用這種聲響，來參與登基大典的音響合奏！

　　這是要幹什麼？

　　這豈不是向秦始皇示威么？

　　難怪秦始皇氣憤填膺了。

　　李斯畢竟聰明過人，他一下明白皇帝生氣的原故，趕忙作出解釋：

　　原來，秦始皇限令遊行隊伍必須達到三十萬人，而當時咸陽市及城郊的男丁數額不足（這並不奇怪：許多男丁在征討六國的戰爭中死去；許多男丁仍在龐大的秦國部隊里服兵役）；在這種情形下，李斯安排部分修建皇陵和阿旁宮的勞役人員，也參加這次遊行。

　　“為什麼不給他們解下鐐銬？”

　　秦始皇明白事情的原故，臉上怒氣稍解，再次發出質問。

　　李斯躬身又施一禮，解釋說：他們人數眾多，一旦打開鐵鐐，恐生不虞。倘若出現那種情形，臣李斯實在擔待不起啊！

　　秦始皇臉色轉霽，怒氣消釋。他點點頭，微露出一絲笑意來。

　　“唔，朕明白了！你且退下吧！”

　　李斯一躬到地，退回到朝臣的行列里。

　　秦始皇將手裡的冕旒往頭上戴。他一邊系著纓帶，一邊蹙眉凝想：

　　“是啊，是啊……若不是鐐銬禁錮着他們，這些黔首豈肯乖乖地聽命於我？”

　　剎那間，秦始皇體驗到孤獨，一種為帝王所專有的孤獨。

　　2008-9-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