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逝者的告白

　　廳長，你可知道人間今夕是何年？讓我告訴你吧，如今世道已經進入2012年中夏。掐指一算，你含冤乘鶴仙去已有21個春秋。這麼些年來，你在天堂過得好嗎？我想，你一定會過得很好，因為你已經掙脫了身上的枷鎖，避開了人間的種種磨難，在天堂找到了一片屬於自己的凈土。你超度了，解脫了，你獲得了永生。

　　你走的時候我不知道，是你家人、朋友和支持者有意對我封鎖消息的，沒能為你送行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在你走後的日子裡，他們疏遠我，仇視我，甚至敵視我。那鄙視的目光，猶如一把把鋼刀直往我胸口捅，我的傷口在流血，心頭也在流血。我背負着沉重的精神負擔，挪動着滿布傷痕的身軀，忍受着“橫眉冷對千夫指”之痛，負屈銜冤，過着煉獄般的日子。曾幾何時，我無數次捫心自問：我到底做錯了什麼？為何這般對待我？

　　直到最近我才弄清箇中原因。原來，你們誤以為你的不幸遭遇是我充當了不光彩的角色，所以你們把我看成是一個落井下石的惡魔、出賣良心的小丑，是個徹頭徹尾的齷齪、卑鄙小人。其實你們都錯了，這是個天大的誤會。我的為人你應該了解，否則你不會從百里挑一中相中我做你的隨從秘書。在多年的共事中，我們不僅建立了良好的上下級關係，而且還結下了深厚的友誼，情同手足，親如兄弟。就憑這點，我絕對不會在你蒙難之時落井下石，出賣良心而求榮。也許我這遲到的表白無法使你相信，但蒼天在上，日月為證，如果我說了假話，我將被五雷轟頂，死無完屍。

　　我承認，在你被捕之後，“組織”上的確要求我提供兩份材料，一份是揭發你從事“走私”活動情況，另一份是揭發你的生活作風問題。目的很明顯，他們想通過我打開一個缺口，以增加治罪的砝碼。我沒寫，一個字都沒寫，態度非常堅決。理由很簡單，那就是做人要堅持自己的為人準則，恪守自己的人性品格。人格是什麼？真誠、自重、不妄語，為德為善。人格這東西，不是任何大道理所都取代的。鑒於我“不識時務”的態度，“組織”上丟給我一句狠話：“你還年輕，不要為此而葬送自己的前途”。不久，我被流放到基層接受懲戒去了，這一放就放了20多年，而且，永遠都不會有翻身之日。

　　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到底是誰在你面前搬弄是非，製造了這宗冤案？是誰在我們強忍傷痛，踽踽前行的途中橫插一杠，挑起我們之間的積怨？上帝啊，都說您愛憎分明，除惡揚善，為何要放縱壞人作惡，而讓好人無辜受罪？您可知道，有他們存在，人間永無寧日，悲劇永不消停。

　　其實，用不着我寫你的材料，你的問題也早有定性：彩色顯像管走私罪。

　　開庭那天，我去旁聽了，就坐在大禮堂的正中央。審判長宣布開庭之後，場內鴉雀無聲，只有公訴人煞有介事地宣讀着起訴書。那閱讀課文似的聲音雖然朗朗上口但顯底氣不足，從頭到尾都沒有道出準確的定罪理由。

　　辯護律師的聲音，那可謂字正腔圓，慷鏘有力，擲地有聲。他首先闡述了“走私”的定義，然後理直氣壯地進行反駁。他說：“被告持有省政府、省僑辦和省海關的批文，並向海關繳納了470萬元關稅，手續齊全，合理合法，完全是正當的進口生意，不屬走私範疇”？那個年代的律師敢於這樣慷慨陳詞，真是難能可貴，令人動容。當時，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心情，對我周邊的旁聽者說：“如果是法治社會，被告就應該當庭無罪釋放”。

　　然而，我的想法太簡單了，甚至可以說太幼稚了。公訴人一句話就全盤否定了律師的辯護。他說：“雖然被告持有相關批文，也沒有拿一分錢裝進個人腰包，但他的行為擾亂了國內的經濟市場秩序”。如此說來，律師的辯護等於放屁。在法制不健全的混沌的“人治社會”里，公訴人就是法，他說了算。他說你是罪人你就是罪人，他要你坐牢你就得老老實實地去坐。而審判長只不過是公訴人的陪襯，只要公訴人說有罪，他就高高舉起手中的木槌，再狠狠地往下砸，“成交”；而律師卻是庭審程序中的一種擺設，是專門做給老百姓看的。所以，有沒有律師為你辯護，你都是“走私”犯，而且是“人治社會”歷史上第一例手續齊全，合理合法的“走私”犯。

　　於是，我真的被弄糊塗了，一層層疑團始終在我心中翻騰：持有批文的人成了擾亂經濟市場秩序的走私犯，那麼，發放批文的人是什麼？收取470萬元關稅的海關又充當了什麼角色？難道政府、海關以及相關領導都不懂國內經濟市場秩序嗎？當你坐在被告席上可憐兮兮的受審的時候，那些大人物們都幹嘛去了？

　　平心而論，要是這單生意做成了，可以救活一個工廠，解決一批就業人員，還可讓老百姓早日普及彩色電視機，提高生活質量，而且還為勤工儉學創造一筆不小的財富。你太有才了，直到現在我還深深地敬佩你、崇拜你。然而，就是這件好端端的大事，卻被硬生生地推上“擾亂國內經濟市場秩序”的邪道上去，與“走私”罪畫上了等號，真是“秀才遇着兵，有理說不清”啊！

　　你的不幸我很惋惜，但又不知如何說好。你說你一個廳長，幹嘛要受“工農兵學商，一起來經商”的口號所蠱惑，非要站在風口浪尖上一顯身手。你的辦事效率極高，幾天功夫就在機關內部成立了“勤工儉學服務公司”，還在深圳設立了什麼“窗口”。你還不辭勞苦，跑上跑下，忙前忙后，親力親為，最終招致大禍臨頭。如果你坐在辦公室什麼都不做，你依然是個好領導，一個完美無缺的人，說不定還會再上一層樓。結果呢？結果恰恰相反，第一單生意沒做成你就把自己徹底賠了進去。一個高級幹部，一夜之間變成了“走私犯”、階下囚。最終還落個腦萎縮而上天了，何其不值。縱觀中國近代史你會發現，誰敢在浪尖上弄潮，誰就必然會被大浪捲入海底。你就是一個典型的弄潮英雄。

　　你的遭遇我很同情，但也很無奈。我想幫你，但我卻自身難保。自你被捕之後，“組織”上已經把我定為“三種人”：你的人，有問題的人，不可重用的人。所以，“組織”要我寫你的材料，實際是在玩弄我的人格。寫與不寫，我都屬於“三種人”，都會被流放，而且是“無期”的。不管誰來接任你的位子都不會重用我。20多年過去了，事實就是這樣。領導換了一屆又一屆，而我依然像一個犯人，接受遙遙無期的懲罰。像一隻受傷的小貓，躲在陰暗的角落，任由歲月從自己身邊流過。如今，我人已老，心已死，但冤難消。所有的夢想與期待都已化為泡影，而眼角的愁紋里始終浸潤着冤屈的淚水。我那清純、無辜的心靈已被冤屈催化成冤魂，即使那天我含冤死去化為灰燼，這顆冤魂依然游移在這個小人作孽的世道。

　　曾經有人關切地問我，當你的隨從秘書什麼都沒撈着，反而受到了株連是否有過後悔？我說不後悔。有道是“成王敗寇”，這都是命運的安排。成者應當喜形於色，高唱凱歌；敗者必須付出代價，夾着尾巴做人，這是一條不滅的定律。“樹倒猢猻散”不只是中國人的專利，也是全人類的“文化遺產”，不足為怪。跟你幾年，不能說什麼也沒撈着，至少在你身上我學到了不少東西，使我變得更加成熟、自信、果敢、聰慧，受益終身。後悔是懦弱的表現，而強者永遠不會說後悔。

　　人在旅途，為了實現夢想總要賭上一把，有的人用青春，而有的人則用生命，勝負在天意。我倆就是這樣，結果我們都輸了，輸的一敗塗地。相比之下，我似乎比你好些，至少我還能苟且殘存地活在小人當道的世界里，享受着納稅人賜予的俸祿，而你就慘了，你的人生就此畫上了句號，一切都玩完了。到如今，我回過頭仔細一想，覺得我們的博弈何其不值。倒不如坐在辦公室，品品茶，看看報，聊聊天。或者以調研為名，開着車下基層，喝點小酒，拿點禮物還來的實在。說不定還會官晉三級，從此意氣風發，輝煌騰達。

　　20年前的今天，你走的時候我沒能去為你送行，留下了終身的遺憾。20年後的今天，當我搞清真相的時候，我要負屈銜冤哀告天，讓蒼天向你轉述我的告白，希望你在天之靈，消除從前的誤會。同時也請你在天堂之上，把秘書位子給我留住，來日我也要上去繼續為你分擔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