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硯邊隨想

手機:M版  分類:散文隨筆  編輯:pp958

  為什麼?

  為什麼其它文字的書寫沒有形成藝術的形式,唯獨漢文字的書寫會有這樣的要求?這樣的沿革?這樣的發展?

  分明只是正正方方的方塊字,為何把它作為歷史、政治、文化、哲學、精神來觀照?分明只是表達思想語言的工具,何以在書寫過程中,會發展成為“達其情性,形其哀樂”的形式?從帝王的宮殿,到文人的齋室;從長街通衢,到荒剎古寺,無處沒有它的蹤跡,它的靈光。三千年來,浩浩蕩蕩,從不輟絕。

  分明只是一個抽象的符號,為何當作一個生命的形象來創造?分明只是簡單的黑白二色,為何將它作為五彩的世界來營構?分明只是點畫的揮運,為何會融天地陰陽變化之律,匯宇宙萬物之理?為何會從有限中遊離出無限,化實象為空靈?傳達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思想、境遇、情緒和獨得於心的生命風神?分明只是一種線條的組合,為何在一些人的手下,它驚天地、動鬼神,縱橫八極,獨來獨往?為何在一些人的眼中它神秘詭異,稍縱即逝,不可端睨?“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我在這惚兮恍兮之中,悠思、沉醉、遐想、神往。

  二

  感謝生活!

  感謝時代、社會、環境!

  是這一切,使我一步步地進了點線、黑白所組成的奇妙世界,走進了藝術的象牙之塔,走進了這人之精神的自由舒捲之地。我的靈魂有了真正的皈依,主體的定位,生存的意義,終極價值,不再迷惘。

  彷彿是造物主網開一面,我從先民的書跡中強烈地感覺到了人生的另一個境界,精神不知不覺離開了種種狹隘的存在方式,迅速地向上提升、超越。一股陶淵明式的自我救贖后的喜悅在心中蕩漾:“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

  回到一切真正傑出的藝術之中去吧,這不單是為了獲取審美的愉悅,更是為了掙脫卑俗、無聊、骯髒的生存狀況。

  三

  有人云:“我們民族精神的大地上,還覆蓋著厚厚的一層泥土,很難看清它的真實狀況。”

  假如你也這樣認為,我建議不防走進書法藝術歷史的長河之中去看看,這千秋一脈的藝術長河,定會向你展示中華民族認識世界,認識自我的歷史。你會明白恰恰是一種永不衰竭的民族精神,賦予了漢文字書寫藝術偉大的生命力;你會明白時代精神的火花在這裡凝凍、積澱,如何形成了秦漢的氣、魏晉的韻、南北朝的神、隋唐的法、宋人的意、元人的態、明人的趣、清人的朴;你會明白“人類的心理結構是一種歷史積澱的產物,藝術作品的永恆性蘊藏了也提供着人類心理共同結構的秘密,心理結構是濃縮了的人類歷史的文明,藝術品則是打開了的時代靈魂的心理學。”

  四

  探本索源。當我們把目光停留在距今三千三百多年的甲骨文上時,看到的是殷商先民那天真爛漫而又誠惶誠恐的心。

  遠古時期,渾沌初開,先民對自然界的日月星辰,風霜雨電,生老病死等等諸多現象盲然無知。

  面對種種災難、不幸、痛苦,他們驚慌恐懼,束手無策,於是只有仰天呼號,祈禱、占卜。長此以往,便形成了“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後禮”的習慣,無論大事小事,遇事必卜。凡祭祀、征戰、田獵、疾病、風雨晦冥、年成豐欠、出入吉凶、旬夕安否無不求之占卜而請命於“帝”。今人稱這些占卜文字為“卜辭”,因其系利器鐫刻在龜甲獸骨上,故日“甲骨文”,而這甲骨文,亦是我們所見到的最早的書法形態。然而,這最早的書法形態中所透露的種種美學特徵,反而為今天主體意識早已覺醒了的書家所苦苦追求而難以企及,這是為何?

  五

  人的天真質樸隨着人類文明的進步而失落得太多了。

  人在物化的世界面前被物化了。

  理性精神主導着一切,我們進入了一個網絡和程序化之中——每一分鐘,每一行為,每一意念基本上都是被理性安排好了的。

  於是我們的生命日益失去了自然形態,失去了感性特徵,失去了個性特點。

  天真爛漫,無拘無束,敢愛敢恨的自由天性得不到真誠、自然的展示,構成人的最基本要素之一的情感一而再地被壓縮、被限制、被分割甚至被取消,個人獨特的精神情感無所依附,源於生命底蘊的慾望衝動相當程度地減失。人,失卻了血性之氣,失卻了鮮亮的原生色彩。——我想這就是人們為什麼酷愛甲骨、金文的原故吧?人們嚮往失落的天真質樸,在古老的藝術中發現找到了它。

  先民在甲骨文中所表現出的質樸、自然、爛漫之美,正如兒童的天真稚朴一樣,是一種本性的自然流露,人類童年的天真,可以重返嗎?

  從這個角度來看,甲骨文是書史上一朵“無意璀璨”的神秘之花。

  六

  說甲骨文神秘,除它與巫術、占卜等原始宗教有直接的聯繫外,還有很多讓人詫異的東西。

  它是用什麼刀鐫刻的?

  當時先民們使用的工具僅是石器或銅器,而在堅硬的甲骨上,為什麼能刻出那樣精巧美觀的文字?你看字大者徑逾半寸,字小時細如芝麻。要達到這樣高度的藝術造詣,非一般人所能為。即便是現代人使用篆刻刀也很難達到如此的境界。

  再如它是先書寫后刻還是直接用刀信手刻成的?

  據史學考證,甲骨文是信手刻上去的,並非是先書後刻。這就愈顯得刻字者操刀運筆的技巧是何等的高超,對漢字的結體與通篇的布局是何等的純熟於心。難怪郭沫若如此嘆日:“辭契於龜骨,其契之精而字之美,每令吾輩數千載後人神往。凡此均非精於其技者絕不能為。技欲其精,則練之須熟,今世用筆墨者猶然,何況用刀骨耶?足知存世契文,實一代法書,而書之契之者,乃殷世之鐘、王、顏、柳也”。

  七

  自然形態的甲骨文是巫史文化的載體,完全是以實用為目的。當我們以自覺的意識——用書法藝術的視野去觀照甲骨文時,發現構成書法藝術美的基本因素,在這裡已經確定:

  ——字形的方塊化已經構成;

  ——字跡的筆畫化已經形成;

  ——自上而下,從右到左的章法已成定勢。

  方塊化,筆畫化是漢字與其它文字的根本區別。它們為漢字造型的藝術化演進提供了最初的基本單位,即上下、左右、前後、裡外、對稱、平衡、點線、粗細......諸種關係,進而在實用的過程中,逐步演化成了穩與險、疏與密、縱與斂、輕與重、向與背、虛與實、方與圓、長與短、曲與直、大與小等等辯證統一的規律。

  如果說《周易》、《老子》的“八卦”、“太極”、“兩儀”、“陰陽”等辯證法思想正在努力闡述宇宙的有機演變,那麼殷商先民已經悄然無聲地將辯證思想施於甲骨文的創造之中,他們用炯炯慧眼和溢滿靈智的心,靈覓、表現着“四方上下為宇,古往今來為宙”的秘密。

  八

  在古老的甲骨文中,為什麼自上而下,從右到左的書寫章法已成常規?是什麼內在的機制使甲骨文書刻者幾乎一開始就選擇了這種章法秩序?又是什麼超穩定的機制使這種章法秩序沿用了三千多年,並至今還是書法章法的不二法門?歷史發展的辨證告法訴我們:存在決定意識,內容積澱為形式。

  有什麼樣的文字,什麼樣的材料,什麼樣的觀念,就會產生和形成什麼樣的形式。這正如有什麼樣的氣候和地理條件就會有什麼樣的植物、動物的道理一樣。甲骨文由上而下的字序,由右而左的行序,是有其歷史的原因的,它牽涉到了原始刻寫的文字、材料及先民的觀念等等。

  我們知道,殷商甲骨文是以原始象形文字進化而來的初文,它雖然象形意味較濃,但由於這些文字是用尖利的工具鍥刻在較硬的龜甲獸骨上,刻劃時易作直筆,難作曲筆,故筆畫瘦硬堅勁,鋒芒畢露。由於龜甲獸骨的表現很不平正,其分子結構是直絲紋的,加上文字筆順是先上後下,因此鍥刻起來自然宜於豎刻而不適於橫刻。取縱勢的甲骨文字鍥刻在宜於豎刻的龜甲獸骨上,於是字序便由上而下了。至於行序,那是由於漢民族觀念一向是以右為尊,左為上的原故。

  我們知道,漢字的演變機制是求簡、求速、求准,再加上一個求美。而求簡、求速、求准、求美的字體和書體演變進程就是在自上而下的直行書寫實踐中完成的,甲骨文章法的形態意義,無論對文字學還是書法藝術來講,實在無可估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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