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部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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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部落
杜曼扎斯達爾(裕固族)
1
鉗制已久的某種孤獨和憂傷在無雨的五月瀰漫在心靈深處久旱龜裂的焦土上,約會的那場春雨遙無訊息,轉場路上的部眾和牛羊正向南遷徙,嘎斯嘎雪峰下的夏季牧場等他們來喘息。雪水河春暖的漫水襲卷着堅冰的稜角,返青的牧草在牛羊和牧炊的氣息里渡過清晨的寒霜,我時常坐在雪水河畔,坐在山脊的黑岩上,坐在哈爾哈娜花盛開的山坡或達蘭達爾花簇擁的草灘上梳理我的憂傷和孤獨。這種情緒來自我日漸蛻變的亞拉格部落和即將被封存游牧生活,這是一個牧人對自己部落最基本的情感和應有的情緒,失去了精神家園的牧人,牧歌還會那樣遼闊,習俗還會那樣純正質樸,文化還會那樣獨具魅力嗎?亞拉格部落正在與周邊文化和現代文明的攻防中掙扎,像頭身患虱子的氂牛,在歲月荏苒的交替中喘着尚存的古老氣息行走在部落與城市的邊緣,終一日,會被無孔不入的現代文明和商業文明啃咬殆盡。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劇,一個民族的悲劇,一個我和我的部落的悲劇。歷史車輪前進的轍印里有多少游牧人的文化被輾進史書奇少的文字或消失在時空的雲煙中,思緒每每如斯,就想獨自遠行,跟隨南來北去的大雁去飛躍亞歐大陸的雪山,草原,江河和游牧人頹垣的城池。去擁抱和撫摸血液里仍舊在復蘇的古老營地和牧炊中四散的奶香,然而今天我的部落所擁有的牧場舉目可見四界,多麼小小的部落,仍在傳承着自己的習俗和文化,他們是一群敬天地,拜山林,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小小游牧部落,卻成為“祁連山生態惡化”的首選因素,過牧是需要節臸,濫伐和採礦需要節臸,上千年的農業灌溉難道不需要節臸嗎?!向北奔流的三十餘條雪水河最終沒能改變漠北的氣候和土地,流程縮短,濕地消失,水蒸發量減少,曾經美麗的居延海在八月的雨季能否閃現清風走過的漣漪,風沙走石的額濟納,持久乾旱的阿拉善……這一切的一切又是因為什麼呢?地表河與底下河灌溉的走廊綠洲,從秦漢至今像塊巨大海綿永無日夜的允吸着北去的河流,接下來水渠,農田,城市開始膨脹,灌溉的歷史太長太長。走過兩千年的漫漫歲月後成為自然的死結,游牧的邊界早已失去自古應有的彈性,已不是祖輩們極目天下、南進北出的羌胡時代,抑或橫跨亞歐草原的游牧疆界那模糊不清的地理概念了。反而農業開發的旗臶引領移民的車隊擴墾着走廊東西南北的處女地,阡陌縱橫、機井遍布,缺水的走廊綠洲迫使我們作出讓步,千年的游牧文化作出讓步,不同文化的入侵悄無聲息的改變着這個世界。這個時代會給我們嶄新舒適的生活,但在這“舒適”的背後是一條游牧文化走向泯滅的不歸路,我們會像消失的契丹族或党項人那樣失散在記憶的深處。
我的憂傷和無助顯得多麼弱小和無奈,咆哮北去的雪水河啊!你日夜召喚着我那顆游牧四野的靈魂,灼灼欲燃的皂莢樹林里還會走出我亞拉格部落的走馬,散歡四野的羊兒和悠然出沒的氂牛群呢?心情如斯,彷彿耳邊傳來匈奴人的離恨古歌:
失我祁連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
使我婦女無顏色。
……
我總是那麼喜歡獨自漫無目的走在起霧的草原上,走在孤寂的山谷中,生命中能有幾次讓我獨自走在荒涼冷峭的原野上,傾聽馬頭琴憂傷的長調,讀着這首離恨的古歌而潸然淚下呢!
2
亞拉格部落是操突厥語族的堯熬爾人,部落分為“阿克亞拉格”(白)部落和“哈拉亞拉格”(黑)部落,游牧在嘎斯嘎雪峰南北,擺浪河倆岸,瓷吾爾塔珂(榆木山)等地。我的部落有着深遠的歷史和悲壯的歷程,唐玄宗天寶三年(公元744年)在鄂爾渾河上游的哈喇哈林之地上崛起了第一個堯熬爾汗國,可汗名叫骨力裴羅,是中原唐王朝正式是冊封的第一位堯熬爾可汗(懷仁可汗)。骨力裴羅是葯羅葛部落的人,而“葯羅葛”同唐朝文獻記載的回紇可汗“葯落隔”,五代和宋朝文獻中記載的回紇可汗“夜落隔”與今天我的部落保留下來的部落名稱“亞拉格”同音異譯。史書記載將氏族部落的名稱異譯為可汗的名字,這說明當時的氏族部落名稱已成為一種權力和身份的象徵,這個用突厥語寓意“戰爭和消滅”之名的氏族部落曾征戰在鄂爾渾河流域的漠北地區那遼闊的草原上,統一了堯熬爾其他氏族部落,掀起了推翻西突厥政權,建立回紇汗國,助唐討平“安史之亂”等歷史風雲,祖先們征戰馳騁在廣袤無垠的疆土,消滅四方叛逆的敵人,這種精神是“亞拉格”之意最好的詮釋。在之後的歷史風雨中,我的部落和其它堯熬爾部落的祖輩們在從西到東,從南到北的中亞草原上時而輝煌獨立,時而附庸流浪,創造了燦爛文明的游牧文化,譜寫了不朽的民歌和史詩。我和我的部落與其有着血脈傳衍和骨肉孑遺的淵源關係。我能成為亞拉格部落的牧人是冥冥中前世修來的福分,雖不能回到祖輩敕勒人詠唱的《敕勒歌》那“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的遼闊草原,但我要懷揣憂傷和孤獨在祁連山北麓“網狀”的草灘上吶喊和守望,去守護像馬鬃般聳立的榆木山及其黑岩之上那古代游牧人留下的千古岩畫。這些分佈在山脊黑岩上的岩畫彷彿在召喚我內心的憂傷,我孤獨的在清晨和傍晚的影子里翻山越嶺尋找和記錄著她們,撫摸着她們的滄桑與質樸。彷彿有悠揚遼遠的馬頭琴聲、牧人遠牧的馬蹄聲、獵人追趕獵物的喘氣聲、姑娘擠奶的清脆聲自畫中溢出,聽着這些天籟之聲,我的心又一次飛向那虛無縹緲的北方天際,那裡有記載游牧人歷史的碑文和草原石人守護的遼闊草原,有像我摸樣的夥伴已腐朽千年的骨骸和靈魂。抑或我的生命逝去,也願流浪北方的故地。
我時常孑然佇立在景耀古寺的廢墟前思考,佇立在古鄂博坍塌的石碓旁追憶祭奠汗天格爾之神的宏偉場面,景耀寺始建於清順治年間,洞窟呈上下兩層分佈在紅砂岩壁之上,坐北向南,橫向排列,氣勢壯觀。是早期寧瑪派的紅教寺院,后才被格魯派的黃教所代替。也是堯熬爾地區最早的藏傳佛教寺院。鼎盛時期有僧人三四百之多,石窟三四十餘間,泥塑生動、壁畫絢麗、香火繚繞,盛極一世。在雍正初年,我的部落又在擺浪河畔修建了長溝寺,長溝寺富麗堂皇,房舍眾多。整個建築跟塔爾寺大金瓦殿相似,大經堂上下三層,雕樑畫棟,彩色繪就,飛檐斗拱,紅牆碧瓦。寺內壁畫、彩塑、鎦金銅佛在訟經聲和佛燈搖曳的夏季花海中相得益彰,灼灼生輝。這兩座傾注了多少亞拉格部落牧人心血和生命的寺院在反封建運動中被毀,在那高喊口號的時代,我們自己的人毀壞了多少古迹和文化,甚至封存和拋棄着部落的習俗和信仰,革命運動的旗臶使頭目、僧人、牧民感到困惑和無助,畢竟不是遙遠的回鶻時代,游牧人的時代已漸漸遠去,那些我們敬奉的神靈響作嘎斯嘎雪峰之顛的雷鳴和閃電向北漫漫隱去,剩下的人們穿着漢裝轟轟烈烈的走進革命的隊伍,開拓出今天的日子,開拓出今天舒適富足的現代牧區生活,多少人在物質和精神的世界里感到幸福和滿足,而我孑然孤立在草原和城市的邊緣,憂傷和孤獨漫漫席來,終究會在全球一體化,城鄉一體化的大潮中成為史書記載的一頁小角或館藏文物的游牧標本。雪線逐年上升,內陸河縮小,地下水下降,牧場開始退化,缺水缺草已成為影響農耕、城市、游牧三種不同文化發展的臸約因素,這一切將成為封存這片草原的借口和理由。是的,兩千年的灌溉文明造就了河西的輝煌與進步,締造了“金張掖”,“銀武威”,“玉酒泉”等諸多河西走廊的城市文明,河西萬千頃良田要生存,萬千口人要生存,與之算來,我的部落屈屈上千人,馬營河以西的東納克部落屈屈上千人,隆暢河以西的乃曼部落,曼台部落,楊哥部落屈屈上千人……小家與大家算來,我們將在日後的某一天離開生我養我的草原。離開冬營盤的溫暖,離開夏營盤的浪漫。若干年後重返草原的堯熬爾人會怎樣呢?離開駿馬而扭曲的性格,離開草原而狹窄的胸懷,離開游牧生活氛圍而消失的習俗、麻木的信仰,抑或遺忘的母語。早先去開發區農耕的幾位堯熬爾人已脫去了心靈的長袍,揮舞着曾鋤開羌胡時代的農具在刨土掘金,在祖輩的遺訓里我們曾忌諱濫墾土地和傷破地脈。而在着大力開發土地,開山放炮、截河成庫的時代這些珍惜自然萬物的觀念和信仰已如夕陽晚照,餘暉即逝了。亞拉格部落抑或整個堯熬爾部落終將是歷史的一個縮影,一個民族的縮影,一群我孤獨和憂傷中弱小的遷徙者。
3
每年的農曆五月,我和鄰里趕着挺過春旱的牛羊走進夏季牧場蓋絲爾塔拉。融化的雪水河展開嘎斯嘎雪峰向北流入大河峽水庫,以西的巴岳蘇蘭雪峰和天格淖爾湍流的雪水河向北匯聚成澎湃的擺浪河水截流在五萬水庫,在帳篷的睡夢裡從小聽慣的咆哮聲在兩座水庫的下游悄聲滅跡,河床兩岸的莊稼綠波涌動,玉米和小麥的在微風中向北叩着頭顱,彷彿在向巴丹吉林深處枯卧千年的胡楊說著歉意。六月帶着星星點點的小雨姍姍來遲,青草和野花在牛羊的喘息聲和牧炊的清香里競相生長,杜鵑在帳前帳后的柏樹林里“布穀、布穀”的聲聲歌唱,老人們說杜鵑歌唱時擠出的鮮奶和打出的酥油是最好最多的時節。六月初一這一天,部落里的人們從四方湧來祭祀蓋絲爾塔拉鄂博,亞拉格部落各色的寶馬圍着鄂博打轉,騎手們呼喚着神的名字,向天空拋灑着鮮奶,是這些飄着長鬃,拖着長尾的草原駿馬點燃了我麻木已久的情愫,一下子我好像擁有了牧人所有的秉性和胸懷,包括親情與愛情。這些馬是我心靈的神,也是草原和部落馳騁的靈魂。我多想縱馬奔向心靈深處所有思念的疆土,奔向北方的天際,奔向老人們一輩一輩相傳的那闊別已久的北方故鄉。
老人們虔誠地煨着桑煙,海螺聲響徹雲外,誦經聲縈繞耳畔,在這莊重肅穆的祭祀場面我看見我白髮的母親和老人們忍着關節的疼痛磕着虔誠篤信的白頭,深深地將前額埋入草尖的露花中,年邁的父親從河床邊不止一次的抱來卵石添加到鄂博圓形的石牆裡,我想抱起的不僅僅是一塊石頭,抱起的是信念抑或信仰,添加的是祈望抑或祝福,她們的影子是多麼孤單和憂傷啊!她們是我眼裡祖輩們最後留下的影子,或許就在明天這一切已成為我記憶中最揪心的疼痛與惋惜,而我那黑臉或紅臉的夥伴們啊!正穿梭在商人的貨攤間,沉迷在歡快的歌舞里,甚已爛醉在酒瓶凌亂的草灘上吼唱着情歌。我總這麼麻木的坐在流動的陽光里冥想着過去,想去漂泊流浪在自己孤獨憂傷的情緒里,我想一個人的部落,明天還會有傳說和故事嗎?
游牧的四季伴着我成長的故事,我時常睡在秋季的帳篷里,從帳篷的天窗里看見南飛的大雁哀鳴南去,老人們說大雁鳴叫是為了相互鼓勁,頭尾呼應以免有雁掉隊而失散,大雁飛過時小孩們不準大聲吼叫,否則會使大雁亂了隊伍或迷失方向,每每有大雁飛過時,我總是跑到帳外搭手在眉前目送着一行行南去的雁影,直到消失在遠空的蒼茫里。我想,祖輩們也曾像大雁那樣在這遼闊的亞歐草原上南來北去的游牧或征戰,也曾像大雁那樣相互鼓勁,相互照應着走過戰爭、災荒、風雪與疾病。大雁是游牧人的鳥,她們沒有疆界,逐水草冷暖而居,多像我游牧祖輩們的足跡和營地遍布在亞歐大陸的崇山峻林和戈壁翰海的廣袤土地上,雁聲尚如此悲切,我雖身未動,心卻已隨雁遠去。我時常從部落年邁的老人口中詢問和記錄著部落的人和事。腦海里一次次拼湊着部落最原始的模樣,牧炊裊裊的黑色帳房,汗木嘎崖下薩滿巫師的祖母,保一方平安的神槍手沙爾鄧。干三驅匪的槍聲,流落在部落里的喀爾喀蒙古人氈包邊豐腴的駝峰。我總在幻想在出門望見雪峰的那一刻能夠看到這一切展現在我的眼前,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初夏,亞拉格部落的最後一位汗么艾勒遲(薩滿巫師)離開了他的部落,他所有的法力和臹慧也一同離去,他就是我的外公,部落里的都叫他杜曼。艾勒遲,漢名叫杜占財,這顯然是另一種文化所需要的名字,他熟諳堯熬爾口傳文學的各種體裁—神話、史詩、民歌、故事、諺語及宗教信仰和民風習俗,慶幸的是他把這些寶貴的資料傳給了他的兩個女兒—我的母親和姨娘,記事起就聽母親講外公的故事,講他的臹慧和善良,講他如何祭祀汗天格爾神(天神),如何占卜迷失的靈魂,如何施法治病救人,如何調節氏族間的糾紛和主持操辦部落里大大小小的紅白宴席,自然地他就成了我心中的偉人,一個堯熬爾人部落里走到最後的薩滿教巫師。文化大革命期間,一切都被“革命”徹底了,我的外公還是在家小心地給母親講着祖輩們的故事,他將供奉在家的唐卡佛像和一些薩滿的法器藏在了榆木山中段的一個天然洞穴里,直到大包干前夕我母親才讓大哥取了回來,古老的唐卡佛像還在,薩滿祭祀用的汗天格爾神之位還在,而我外公祭祀時用的木臸神勺,銀鏡,手搖鈴和一把大刀卻丟失了,尋了很久都沒能找到。後來聽說誰誰家的孩子曾玩過其中的一些東西,頑皮的孩子是天真無知的,而孩子的父母卻被“文化”到了極點,稍作保護,我們就會給部落和後人們更多的文化與冥思。這些佛像放在家裡卻牽憂着父母的心,又怕再一次在黑夜裡神秘的消失,一九八八年的夏末,青海塔爾寺來了三位亞拉格部落的堯熬爾人,他們是我的父親、母親和夏日塔拉的舅舅扎西奧爾臹布,他們背着最後一位薩滿供奉過的唐卡佛像出現在僧人的面前,塔爾寺做了記錄並賜給一間經房供奉下了這些來自祁連山北麓堯熬爾人送來的古老唐卡佛像。從此,塔爾寺又成了父母另一種思念和牽挂,也許他們認為只有塔爾寺是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之外最清凈、吉祥的地方吧,願這身處異鄉的唐卡保佑和賜福全堯熬兒部落的人們,永久記錄這一段歷史,這樣一個堯熬爾人千里送唐卡的故事,願這一切青垂人世間!
我把這些孤獨和憂傷中鉗臸已久的情愫寫成這樣一些文字的時候,少雨久旱的亞拉格草原下着來自巴丹吉林深處抑或更遠的沙塵,井台邊牧人杜曼和安章家的小孩正洗着乾旱的天氣,抬眼間,我的羊群漫過山腰,像黑色的雪水河瀉進我乾枯的眼底,啊!我宿命的草原,我憂傷中丟失在記憶里那些孤獨遠行的駿馬和英雄!亞拉格草原的生靈啊!我心靈永遠的保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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