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最後

　　幾天前，就像這樣一個暖和的冬日，陽光透過窗口照進來。父親就躺在房間靠里的一張不寬的病床上，多年來病痛一直纏繞着他，極度痛苦已然使他的眉間刻劃了無數深陷的皺痕來。

　　但是那天，他終於平靜地睡著了——我以為是這樣，其實他已經陷入了昏迷，不再悲哀呻吟，似乎不受病痛折磨，而是輕鬆的熟睡了。儘管那眉宇間的清晰皺痕依舊留在表面，成為一種深刻的記憶。然而，我們再沒有喚醒他。

　　父親的一生幾乎都在艱辛和磨難里走過的，我不知道他年輕時候的那個年代是怎樣的，但他還是不知為什麼跑來大西北滾打摸爬了一輩子。你想象不出那是出於何種一樣的激情，也許如他存身文革年代的一批知識青年一樣吧，在一片崇高的理想召喚中，就毅然決然地奔向了廣闊的農村。但父親之前的的確確是一位農民出身的莊稼漢，不是知識分子，甚至有時連自己姓名的幾個字都認不出來，他就是為出勞力而來。或許也像當時的其他年輕漢子一樣，懷揣了一份美好的人生追求，隨着擁擠的人流踏上了西去的列車。

　　他的新的人生旅途第一站就在蘭州——他落下腳步的那片黃土地，也恰好又成為自己魂歸天國的終點。也許這就是宿命。只要有可能，他還可以從此踏上東歸的車輪，輕易便可抵達他念念不忘的故土。但這點可憐的心愿還是終究無法圓了他身前最後一份念想，終究在這個權作起點又是終點的地方，為自己劃上了一個句號。

　　這也算是一種圓滿吧。該結束的終要到來，該放下的也將失落。歷經百折千回，終有一刻是要離開的。離開后萬事成空，心是空的，眼裡也是空的，痛苦也沒了，活着的精彩消逝了。人生沒多少是圓滿的，有無數人最後都是帶着這樣那樣的遺憾離開這個世界的。既然離開只是生命的一種形式，就不必刻意追求人生的哪種圓滿，無論歡喜，無論悲傷。

　　而我們尚且是活着的，必須認真接受眼前的一切，在平靜里還須緊握住該要的東西，還要張望着這個世界的前方慢慢行去。最好的方式是讓自己擁有更多的快樂，對生活的熱愛，對生命的善待，對他人的寬容；臻於心境的豁達，摯着於磨難的樂觀。

　　不可否認，父親的確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大老粗，沒有太多的執着，沒有豐富的情感，一生簡樸，只為養家糊口而已。他青春的足跡也在我的人生中延續了十多年，直至今日依然這般。他的一生只是簡單地為“支邊”而來，修的是世間路，而自己的歸路最終還是沒有通向故里。這或許就是他最大的遺憾，時間卻沒有令他等來這樣的機會。

　　父親的一生好像只有用不盡的力氣幹活，他也沒有文化。那年頭但凡有點文化的人，是不會靠出力賣苦生存的，且有可能還會混上某個領導的崗位顯赫一番，至少可以讓自己和家人的生活過得愉悅愜意一些。所以父親他很少去感受這二者之間到底有多大區別，很滿足自己那份修修補補的工作。或許他還是頗以為自豪的——在那個年代，畢竟在鄉親族裡是有着吃了一份國餉的榮耀，令他很覺有面子，估計這也是他一生最有成就感的地方。

　　想如此，我卻啞然失笑了。原來，我也在跟他相似的路上摸索着自己的一生，恰逢這樣一個光怪陸離的時代，自己的妄念和貪痴多了起來，卻顯得沒有他那般地從容了。所以我至今沒感到有任何一絲成就感，因為不滿足，因為虛妄和浮躁。

　　父親最大的缺點是性子溫順懦弱，所以吃了許多虧。遭遇傷害后，他忍氣吞聲，逆來順受就是很好的說明了。而他很少懂得內心感受的釋懷，只有獨自窩氣，或者偶爾發泄給自己的愛人孩子。時間久了，這樣的性格給他自己的身體埋下了隱患，也就是他身前的病痛深深折磨了他幾年，直至生命殞逝。

　　憂傷不再了，歡喜也化為隔世離空的嘆息。對於一個永遠沉睡過去的老人，天空依然是明朗的，我們的難過無非是覺得活着時留給他的美好太少了。我們也在思索人活着的全部意義，不過都將聚於生死一環。看透的，淡然處之；看開的，決然放下。其實生命過於短暫，我們想要的太多，人生愈是沉重，步履愈加艱辛，而終將失去的也會太多太多。

　　終於安靜了，四周枯寂了。多少身前的糾結和掙扎，它們朝着永恆的方向消失了。生命的未來其實太過簡單，一世浮華，一秋枯木而已。怨尤不過是自己糾纏而來的，煩惱不過是天空下的一時陰霾。流水還在，浮雲千載。無邊落寞，盡為悠悠歲月蕩滌；不盡離殤，恍若塵夢終成空憶。

　　終於安詳了。一縷魂魄已然相隔天地，凄涼音容亦散落天涯一方。或許，這就是生命的最高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