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森林

　　第一眼看到它，我便在心裡發笑。

　　度假山莊的院子旁邊，有一棵不知名的樹，不甚粗壯，樹皮有些糙，枝上掛着一塊吊牌，很是醒目，上面有幾個大字：不只是森林。

　　我發笑的原因就在這裡。獨木不成林呢，居然還“森林”，居然還“不只是”？如今的商家都只講如何抓人眼球了，管它貼切不貼切，管它搭邊不搭邊的，真箇是俺只講勾人心目，任爾獨木森林。倒是這滿樹橢圓形的葉兒，青綠得發亮，雖沒到開花時節，卻彷彿在默默地積蓄着花香。

　　森林，那是什麼啊？那是一種“豐富”，一種萬物同存同處的包容與和諧，一種想想它，就會讓你心旌搖蕩的綠色大海。對我來說，那也許更是一種美好的記憶。

　　我是在大山裡長大的孩子，屋后的森林便是我們山裡人生存的根基，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樣不是從那裡獲取的？

　　小時候，我當然只知道森林裡好玩。春天，陽光普照的日子裡，森林裡的映山紅開了，漫山遍野。映山紅是紅色的，它們好像是約好了似的，從高高的茅草叢中，從繁密的樹葉底下探出頭來，殷紅了整片山林。我和小夥伴便成了這片森林這些花的主人，常跑去林間，扯着茅草藤蔓，七鑽八鑽地竄到大簇映山紅面前，你一枝，我一枝，瘋了似的折起來。我把映山紅插在頭髮上，還把花芯拔掉，用線一朵一朵串起來，戴在胸前，彷彿變成了花仙子。映山紅是可以吃的，母親告訴我，吃之前先把花芯拔掉，哈一口氣，然後再吃下去，這樣夏季就不會生痱子了，我也不理會這話有沒有科學依據，就大把大把地把花撕開塞進嘴裡，大嚼起來，那種甜甜的味道里，還夾着絲絲涼味兒。秋天，我和小夥伴便拿着竹竿去扑打樹上的果實，我們稱它為毛栗子。圓圓的毛栗子被綠色的“外衣”包着，上面長滿長長的刺，撿塊石頭，砸開“外衣”，就見着褐色皮兒的果實，剝下皮，黃嫩的肉兒便蹦到了眼前，搶着往口裡一塞，那粉敦敦的味道便隨之而來。我們還避開荊棘，在那些灌木叢中尋找糖棘芽，糖棘芽像個小紡錘，渾身也長滿了尖尖的刺。這些好吃的東西怎麼都喜歡長刺呢？我常喃喃自語。

　　長大些后，我自然沒有那麼貪吃好玩了，但有了心事。少女的心事是莫名其妙的，也是無法對人言說的，我便常常跑去林間，一個人靜靜地躺在草地上，去想我的心事。旁邊是高大而蓬勃的喬木，四周散發著花香草香，夾着泥土和腐葉略帶清新的味兒，鳥兒在林間清脆悅耳地歌唱。不遠處，不時見到野兔和山鼠竄出來，兩眼警覺地逡巡，然後奔來跳去的，一會兒又“嗖”地竄到草叢裡去了。

　　就這麼躺一會兒，我那莫名的心事與煩惱，如那些野兔山鼠，也消失了。每次我從林子里出來，彷彿覺得自己又成熟了些許。也許我就是一隻小野兔、一棵小樹、一株小草，在森林裡慢慢地長大。於是，那草地、那林間，就永遠鐫刻在我記憶的石壁上了……

　　我走進山莊院子，走過大樹，眼睛又被那塊吊牌吸引，回頭，那塊靜靜的吊牌竟然有些晃蕩，似乎在向我述說什麼。

　　樹側邊有一小徑，兩旁懸挂着一排小紅燈籠，順路而上，是山莊後面的一座小山頭，散落着一些亭台以及石凳石桌。時已黃昏，山風徐徐，山莊前光艷無比的資水，像個修身麗容的女子，與太陽的餘輝融為了一體，彷彿是盛滿了一江的恬靜，悠悠地流向遠方。

　　站在小山頭遠眺，田疇平展，農舍儼然，炊煙裊裊。村邊的小路，彎彎曲曲的，有狗在那撒歡，有雞在那覓食，還有幾頭牛在那慢吞吞地啃青草，模樣兒挺悠閑的，卻不見看牛的孩子，那看牛的孩子呢？

　　這江水、這小村、這山莊，似乎浸潤在一派閑適與安寧之中，如果不是那些濃妝艷抹的亭台，那些停在院子坪里的小汽車，你真會懷疑自己走進了那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良田桑竹的桃花源。

　　這時，眼前突然一片紅光，原來是山莊屋前屋后的大紅燈籠亮起來了。我聽見有人在喊我，哦，該去吃飯了。

　　去飯廳包廂，要經過一個較大的廳堂。裡面掛着領袖的頭像，四周牆壁上嵌滿了歷史照片，如淮海戰爭的、百萬雄師過大江的、開國大典的，等等。顯然這是一個紅色的照片展覽，耳邊還有紅歌在小聲地激昂鏗鏘着。

　　突然，我聽見有歌聲從外面傳來，是楊鈺瑩的《讓我輕輕地告訴你》，歌聲很甜，很柔，很動情。

　　尋聲而去，只見庭院那棵樹下，站着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歌聲是從她嘴裡傳來的：“不要問我太陽有多高，我會告訴你我有多真；不要問我星星有幾顆，我會告訴你很多很多……”女孩子長得清純可愛，還真有點像楊鈺瑩。那裡的服務員告訴我們，這個女孩是她們的鄰居，父母雙亡，是個孤兒，跟着爺爺奶奶靠低保過日子，但小女孩開朗懂事，成績也好，還特別喜歡唱歌，左鄰右舍都喜歡她。

　　小女孩唱完后，一個大肚子男人帶頭為她鼓掌，接着四周掌聲依稀響起。女孩靦腆地說了聲“謝謝”。男人或許是聽了服務員的介紹，頓生憐惜，忙掏出皮夾，數了幾張鈔票，正準備前去給小女孩，不料她卻微笑着謝絕了。我納悶！小女孩沒有掙錢的能力，對她來說，金錢應該是具有誘惑力的，可以用它換取自己想買的物質。如今，甚至很多孩子用金錢作為衡量父母及長輩們對他們的愛的尺度。可是，這個女孩小小年紀，竟懂得很多東西比金錢更重要的道理，讓我震撼不已。

　　外面，大小燈籠鋪開了一片紅光，看上去像早晨絢麗的朝霞，“不只是森林”幾個大字在光影里顯得十分清晰。庄外的村子，有些許燈光亮着，炊煙早已消散，看牛的孩子歸家么？那些牛兒雞兒呢？進欄了？進籠了？想着這些，我又信步走到了樹下。

　　在物慾橫流的今天，也孕育了我們浮躁的一代。以前，由於工作、生活中的層層壓力，我常被煩惱糾纏，困惑於一些無由的愁緒中，剪不斷理還亂。而此刻，我彷彿又回到了家鄉的大山裡，回到了那存留着我童稚嬉鬧與少女情懷的林間，心靈清澈而明凈。

　　森林深邃、闊大、和諧，更是一種空氣的凈化器。而這山莊，

　　難道不是我心靈的凈化器嗎？

　　我仔細盯着那塊牌子，一種強烈的歉意感湧上心頭，嘴裡

　　輕輕地念着：不只是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