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馬

　　小時候，父親對我的愛勝過母親。因為母親帶着弟弟，分不出多餘的時間照顧我，所以照顧我的飲食起居當之無愧的落到了父親身上。記憶里，父親除了細心照顧我，他最喜歡的事是伺弄他心愛的小紅馬。

　　每天清晨，天剛蒙蒙亮，村子里還是一片寂靜，微微灰白的天空中朦朦朧朧還望見幾顆星星，父親便悄悄起里床，他牽起小紅馬來到村外的小河邊，用折來的樹枝輕輕掃着小紅馬的全身，好像一夜之間小紅馬的全身落下了無數灰塵。其實我知道，那是父親對它愛不釋手，就像父親一有時間就撫摸我的頭一樣。小紅馬好像懂得父親的心思，一動不動，溫順地低着頭，任父親掃着全身，偶爾打幾聲溫柔的響鼻，像是和父親說話。然後父親把它牽到青草多的地方，撒開僵繩，任它自由自在在河邊來回啃着青草，看它吃的飽飽的了，父親才牽起僵繩，淋浴着晨光的溫暖，向著炊煙渺渺的村子走去。

　　小紅馬漸漸長大了，四條粗壯的大腿，全身油光光的。脊樑上一束鬃毛威武地豎著，似一道火紅的燃燒着的火焰。可能所有的馬兒都屬烈性的，雖然父親對它百般呵護，卻收不住它本性中的烈氣。它不再像以前那麼溫順，它飛奔時四蹄弾起的塵土越來越濃重，落下的塵土掩蓋了青草的翠綠。父親只好忍痛在它的嘴裡放上了一個鐵嚼子，鐵嚼子連着僵繩，只要它不聽話，父親便會抓緊手中的僵繩往後一拉，逼它把飛跑的慾念克制住。小紅馬有了這種束縛，溫順了很多，在父親柔軟的鞭打聲中，盡心儘力為我們全家貢獻着一切。

　　我結婚的第三天，按這兒的習俗，父母要接女兒回家住幾天。那天我早早起了床，眼巴巴地盼着父母早點來，可天卻颳起了大風，大風吹的門窗嘠吱嘠吱地響着，飛揚的塵土幾乎讓人睜不開眼睛，說好父親用自行車來接我，可這樣的天氣父親怎麼騎的動呢？我左右徘徊着，心裡越來越着急。不遠處穿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我急步走出屋門，不遠處一輛馬車急駛而來，車廂用竹板弓起，上面蓋着母親要過年才鋪的紅床單，遠遠望去，恰似一朵火紅的磨菇雲在灰濛濛的天空中遊走着，而父親坐在車轅上，不時地揚起手中的鞭子揮趕着小紅馬。霎時，我的眼淚洶湧而出，不用說，父親是怕大風吹壞了我才套了馬車扎了車棚來接我的，而他卻被大風吹着，任飛揚的塵土落滿了全身。父親跳下車，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吧嗒吧嗒地落着，父親笑着說“妞，不哭，一會咱回家”。父親為我擦乾眼淚，從車上拿出一塊布為小紅馬擦着全身的汗，父親是個極細心的人，他知道我着急，一路上揮趕着小紅馬小跑而來。他心疼小紅馬，也心疼女兒，唯獨忘了心疼自己。

　　坐上父親的馬車，聽着馬蹄兒響亮的踏步聲，心裡暖暖的。我悄悄掀開紅床單的一角，看見父親的背已經有些陀。曾經烏黑濃密的頭髮已逐漸變的灰白。這就是照片上那個英俊的小夥子嗎？年輕時的父親在北京武警部隊當過三年兵，照片上的他穿一身綠軍裝，腰帶上別著一把小式手槍，高挺的鼻樑，剛毅的臉龐。讓我從小就對父親有着一種敬仰。今天，我依舊對父親有一種敬佩，敬仰父親剛毅不屈的毅志。在極度貧困年代，他省吃儉用，拉扯我們姐弟三人長大成人。今天，我已經長大成人了，父親卻還喊我乳名，還把我當小孩子為我擦眼淚。都說母愛如水，溫柔甘甜。而我覺得父愛如山，深沉濃厚。父親一直用他寬厚的雙肩托着我們，直到他的背駝了，還是不肯把我們放下。

　　二弟考上大學的那年，昂貴的學費壓的父親愁眉苦臉。掏空了全部家底也湊不起五千元學費。要弟弟放棄學業太可惜。弟弟聰明過人，將來一定是國家棟樑。當兵養成的威嚴使父親羞於向鄰居開口借錢。半夜裡，父親對母親說“明早把馬賣了吧！”這句話極沉重，不知道父親是用多大勇氣說出的，直聽見父親的聲音是沙啞的。

　　第二天，父親比以前要起的早些，他悄悄來到馬棚，用他粗糙的雙手來回摸着馬兒的全身，小紅馬像是通人氣似的，低着頭，眨巴着雙眼，任父親摸着，忽然父親抱緊了馬頭嗚嗚的哭了，自尊心特強的父親第一次哭了。我知道父親此時的心情有多重。母親過來拉開父親的手，給小紅馬添足了草料也紅着眼睛走開了。而父親進屋端來一碗早煮熟的黃豆一顆一顆的塞到小紅馬的嘴裡，小紅馬舔着父親的手，神情黯淡地吃着，父親要解僵繩時，它突然長吼一聲，兩條前腿高高的跳起，然後又死命的刨着地上的土，尾巴左右甩動着，還兇猛的打響鼻。就是不讓父親靠近它，它知道，一但僵繩解開，它將離開愛它如命的老主人，它將被送去另一個地方。

　　小紅馬挨了父親幾鞭子后，乖乖地被牽走了，而父親整整三天沒起床！

　　如今的父親已經七十多了，剛毅的臉上增添了無數皺紋。曾經放馬的那條小河已經改建成一處風景觀賞地。父親無法尋到他與小紅馬一起走過的青草地，老朋友約他下棋，他也無奈地搖搖頭。去年，弟弟從外地帶回一匹瓷制的火紅馬，父親像見到了久別的老朋友，一下把它抱到懷裡，竟然老淚縱橫。從父親渾濁的淚光里，我彷彿看到一幅極美的圖畫——

　　靜靜的小河邊上，清澈的河水緩緩流淌着，水面上幾團碧綠的水草懶懶地漂動着，河沿上翠綠的垂柳在朝霞的燦爛中宛如美麗的少女羞澀地低着頭，微風吹過，她翩翩起舞。不遠處的青草地上，一匹火紅的小馬在悠閑地啃着青草，身穿白襯衣的父親跟在馬兒的身後，朝霞中兩個嬌健的身影在一片翠綠中行走着，當村子的上空漂起縷縷炊煙時，父親牽起馬兒，迎着燦爛的朝霞，向著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