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秦腔
手機:M版 分類:優秀散文 編輯:pp958
父親與秦腔 標籤:父親的病
“劉延昌哭得淚汪汪”
“王朝馬漢一聲吼”
“家住陝西韓城縣”
每每聽到這些耳熟能詳,激越昂揚的大秦腔,我就想起了長眠地下的老父親。
父親生於1919年,他成長的年代,正是中國大地戰火紛飛的年代,也是秦腔如火如荼蓬勃燃燒的年代。這樣的年代,造就了他一生的秦腔情緣。
自我記事時候起,我就知道他能唱完五十年代流行於三秦大地的《梁秋燕》全本,對秦腔名劇諸如《火焰駒》《鍘美案》《三滴血》《趙氏孤兒》等萬般痴迷。對肖若蘭、陳妙華、任哲中等著名秦腔藝人的表演風格了如指掌。平時聽一段秦腔,就能知道這是哪一流派。以前陝西電視台每周三晚上黃金時段的《秦之聲》欄目,簡直成了父親最豐盛的晚宴。而最拿手的還是體現陝西人粗獷憨厚的老生和大凈兩種角色。他唱秦腔最大的特點是入迷動聽,不管在何時何地唱秦腔,總是細心揣摩角色,力圖把秦腔的樸實、粗獷、深刻、細膩演唱到位。所以,今天我回想父親一生沒有走近秦腔劇團,深為他的人生遺憾。
聽母親講,父親年輕的時候,那才叫戲迷呢。白天一有空,就抄戲本子,吼唱段,有一次竟然偷了家裡唯一一隻木碗,拔了一些馬尾鬃,自製了一把粗糙的二胡,晚上坐在村東頭的大槐樹下,自拉自唱,引來了一大群秦腔愛好者。讓奶奶為這隻木碗心疼了好幾天,併發誓要砸了這把二胡。當然,奶奶總是不會得手的,父親對二胡的愛,勝過對自己生命的愛。
母親曾向我們講了這麼一件事情。那年月,鬧抗戰。灞橋鄉黨孔崇洲 (中國人民解放軍高級將領,生於陝西省西安市灞橋橋梓口村。毛澤東的親家), 回灞橋徵兵,血氣方剛的父親在“四萬萬四千萬同胞團結起來,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的口號聲中,毅然決然的跟着村上一幫小夥子,瞞着爺爺奶奶報了名。出發那天,他們聚集在灞橋街頭,精神抖擻的唱起了剛剛學會的《大刀進行曲》,那昂揚的“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一句剛剛唱完,父親便把後面的歌詞唱成了秦腔曲調,引得新兵們跟着他的曲調唱開了。頓時,一部《大刀進行曲》變成了萬民合唱的秦腔進行曲。這時,有人發現父親手裡還拿了一把粗糙的二胡 -- —— - 那把讓奶娘恨之入骨的二胡,便對着父親指指畫畫。父親依然昂着頭,面對大家的竊竊私語,絲毫沒有羞怯,或者說,壓根就沒有有覺察到,而是虔誠而認真地將這首歌曲用秦腔的腔調唱完了。父親的這個笑話,讓過門不久的母親羞愧萬分,以至於好幾天都沒有勇氣走出家門。
民國三十四年秋,抗戰結束了。父親也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光榮的復原了。應該說,父親是幸運的。我們村和他一起當兵的一共有四個人,其他三個都為抗戰捐軀了,只有他命大,活着回來了。他帶回來的唯一禮物就是一條產自長崎的日本軍毯。那把心愛的二胡,也在炮火中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在以後的歲月里,父親的秦腔,伴着共和國的風風雨雨,和着共和國的蛩音,從未間斷。大躍進中,他得意的哼着秦腔,牽着家裡的三頭牛,在我們村,第一個融入了這股聲勢浩大的政治洪流。文革中,有人說他是叛徒(那條軍毯就是證據)。他擔驚受怕提心弔膽度日,秦腔派遣了他內心的委屈,讓他挺了過來。八十年代初,許多被政治錯誤處理的抗戰老兵,三番五次找民政部門,終於落實了政策,每月還有幾十元補助。而父親卻任母親再三鼓動,硬是無動於衷。父親卻除了幹活,還是一如既往地聽秦腔,唱秦腔。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氣得母親除了大罵父親窩囊,再無他法。我也無法理解父親,每每想起當時的父親,我就想起了魯迅先生評價中國農民所用的句子“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父親一生不苟言笑,很少跟我談他的生活經歷。倒是小的時候,家裡每每淘糧食時,當我看到母親抖開那條日本軍毯,便產生了罪惡感,恨不得把它燒掉。有一次我在和父親談起燒掉這條毯子時,父親生氣了,一句話都沒有說,隨之落下了眼淚,這才跟我講起了這條軍毯的傳奇經歷。
1941 年,父親所在的由陝西鄉黨組成的某部參加了著名的中條山戰役。一連幾天的戰鬥,他們旅打退了鬼子一次又一次的衝鋒,炊事員挑着飯來到陣地。那飯,不是我們想象的野菜湯,而是極為豐盛的大肉和餅子,那是當地老百姓殺了他們的豬,來慰勞抗日將士的。當父親看到那緋紅的肉片,再看看陣地上沾滿鮮血的戰友,只覺得胃裡有翻腸攪肚般的難受,一點也吃不下去。心裡憋得慌,扯足勁,嘶喊了一聲秦腔名段“王朝馬漢一聲吼”,後面的歌詞,已經累得他無法再唱了,長長地躺在陣地上,那毒花花的日頭照的他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後面的歌詞,是戰友們斷斷續續地喊下去的。還沒有唱完,戰鬥又開始了。一天後,他們旅退出陣地。當他作為倖存者與長眠在這裡的戰友們告別的時候,他才注意到,整整一個旅,剩下不足百人。而陣地上的情景讓他眩目:老大的一座山頭,完全變成了硝煙和塵土的世界,蒼翠的山巒,已經被炮火染成灰褐色;柔滑舒緩的山坡,像一個渾身長滿瘡疤的老頭,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幾個被炮彈砍了腦袋的樹樁,傷口上呼呼的跳着幾朵沒有熄滅的火苗;空氣中瀰漫著草葉樹枝燒焦的嗆人味,風一吹,讓人流眼淚。塹壕周圍躺滿了自己的弟兄,他們有的面部像被血漿了一般,那血已經凝固,變成黑紫色,讓人辨不清面目;頭下流出紅白色的東西,豆腐腦一般。有的一條腿不知飛向哪裡去了,只在大腿斷茬處,還露着森森白骨;那血,還在一點一點的擴大。有的只有一個身軀,頭顱已經被戰火捲走了,像一個砍了樹冠的木樁。有的頭上蓋着一隻斷臂,找不到失主。望着這些曾經和自己一起打鬼子、唱秦腔的戰友那悲壯的屍骸,他只覺得有什麼話要對他們說,可胸口堵得慌,喊不出一個字。憋足勁,可喊出的不是句子,而是戰鬥間歇大夥合唱的那首“王朝馬漢一聲吼”,。倖存的戰友加入了合唱,身後的群山也跟着他們合唱。那段詞,戰友們是和着淚唱完的。父親沒有和我談他當時的心情,我可以想象,父親不是詩人,不懂得用詩的語言把自己的情感宣洩出來。父親也不是哲學家,不懂得人生生死相依。他只是一個連初小都沒有念完的普通士兵,但他一定有着詩人一樣的情感,有着哲學家一樣對人生意義的思考。他一定用淚眼望着曾經和自己朝夕相處的戰友,用陝西人最大眾、最莊嚴、最崇高、最動聽的秦腔告訴他們,親愛的戰友,我們在為你唱着心中的歌。以後每每你們在那個世界聽到秦腔,那必是我們的心靈相約。後來,為了獎勵他們,上級親將一些戰利品分發給他們。也就是那次,他從師長手裡,接過了這條日本軍毯。
父親在世的時候,我總以為父親對秦腔的愛好,就如同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一樣,其實,沒有蘿蔔青菜,人未必就會厭食。所以,對父親的秦腔愛好也沒有多在意。直到91年父親住院,我去看他,他向我提出一個要求,要我給他買一台香煙盒大小的收音機。那時我的經濟正處於緊張狀態,可能他覺得,這個要求不會讓兒子感到為難。我答應他了,可後來也就忘記了。父親出院一個多月後,我回家,父親和我談別的事情,順便提到收音機的事情,我這才想起自己的承諾,萬分慚愧。我告訴自己,下次回家一定要給父親把收音機捎回來。
一晃就是幾個月,農村收麥子的時候,我回家了,給父親買了一台比較氣派的收音機。可這次,父親已經到了他人生的最後歲月了。在床上癱瘓了兩個多月的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看那樣子,已經無力再聽秦腔了。當我把自己新買的收音機調到播放秦腔戲的電台,放到他的耳畔,父親從昏迷中清醒過來。頭微微轉過來,睜開凹陷的眼睛,看着嶄新的收音機,一滴淚水從眼眶中悄悄滑出,沿着縱橫交錯的皺紋,艱難的滾落到床單上。伸出嶙峋的雙手,抖抖地撫摸着它,用感激的目光看着我,然後吃力的擠出幾句話:“花這錢做啥呢?忘了給你說,我有收音機了。“說著,手探向床頭內側,摸索着什麼,姐姐替她找出來。那是一台破舊的收音機,真如香煙盒般大小,槽紋中堆滿了烏油油的垢甲。母親說,這是父親出院后,在21所(西北核技術研究所)撿破爛時發現的。當時特別臟,回家裝上電池,拍一拍,還能響。儘管聲音斷斷續續,但還能湊合著聽秦腔。聽到這些,我的眼眶濕潤了。我把自己買的那台嶄新的收音機調到秦腔戲的台上,聲音稍微調大,那高亢而熟悉的旋律頓時瀰漫了整個屋子:
“彥章打馬上北坡,新墳更比老墳多。新墳埋的趙匡胤,舊墳又埋漢蕭和,青龍背上埋韓信,五丈塬前埋諸葛。人生一世莫錯過,縱然一死怕什麼……”
躺在床上的父親,也合著演員的曲調唱開了。這時,癱瘓折磨的容顏一下子泛出了光彩,表情也隨之逐漸豐富起來。儘管嗓音已經無法再現當年的風采,顯得微弱而乾澀,但那情感卻依舊。看着他現在的神情、精神面貌,人很難想象他剛才那痛苦的表情。床前的親人都誇我孝順,可我卻覺得無地自容。就在這一刻,我一下子悟出了父親的秦腔情緣。我那勤勞善良的父親,您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走了一輩子,如果說您什麼時候最開心,那必定是您在欣賞秦腔的時候。和着那熟悉的秦韻悠悠的跟唱,如痴如醉。甜也唱秦腔,苦也唱秦腔。高興的時候,秦腔把您內心的喜悅分享給別人;憂傷的時候,秦腔排遣您內心的苦愁,也裝點着您貧瘠的生活。您把一世的道路,譜成一世的歌曲,一世紮根關中大地時時刻刻不論何時何地百唱不衰的大秦腔。秦腔的樸實,造就了您的樸實,樸實得如同三娘在教子。您對生活沒有什麼奢望,能活着就是您的幸福目標;如同秦腔,自誕生之日起,就沒有能快出潼關顯山露水的奢望,只求紮根人民心中,撫慰人們疲勞的身心,給人們帶來精神愉悅。從父親身上,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古老而寬厚的三秦大地,之所以民風淳樸,那是因為他們在喊着同一首勞動號子,和着同一個鼓點,在人生的道路上艱難的爬行。吼一聲秦腔,會讓他們忘掉所有的疲勞痛苦。他們無需教唱,無師自通,每一個人都會唱得酣暢淋漓。秦腔是他們最優美、最得力的散文詩,是他們最寶貴的精神食糧!我那寬厚善良的父親!我那可親可敬的父老鄉親!
在一個蟬聲喧鬧的季節,父親去世了。遵父遺囑,喪事從簡。唯一奢侈的是我們幾個姊妹合夥為父親請了一個自樂班,在我家門前唱了一天一夜的秦腔。出殯的時候,我要求歌手改唱一首抗戰歌曲《大刀進行曲》,那位唱得臉紅脖子粗的歌手,稍作休息,便自信的在樂隊伴奏下唱開了。可一連兩遍,都滑到秦腔曲中了,儘管調子跑的找不着北,卻並不難聽,最後只好將錯就錯,用秦腔的曲調,唱完了這首激昂的抗戰歌曲,讓送葬的人很不滿意。我不知道父親當時是不是也是這麼唱下去的,但我知道,這一定是那個世界的父親,在悠然地聽那永遠也聽不厭的秦腔呢。
1997年6月24日於臨潼迂公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