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號開學

　　又到重陽了，不由想起本可跟隨自己頤養天年卻仍執意留居鄉下老家，說早已習慣日出而作，日落而歸的母親。20餘年前的求讀往事不由得再一次錐痛着我的心靈。

　　在上世紀80年代初的內地農村，經濟並不怎樣甚至是貧窮落後。一般的農村家庭都一樣，談不上怎麼富有。父母都是沒什麼文化而又老實巴交的庄稼人，常年只能以那貧瘠的土地為伍。而那時我們家的唯一的且能勉強負擔姐弟三人入學讀書的經濟來源，則是父親那一張祖父遺留下來的陳舊魚網，農閑的時候父親便帶上它到家門口的資江邊捕點河鮮，拿着步行2個多小時到隔壁的小鎮集市售賣，再換回些油鹽及零用錢什麼的。

　　記憶中，我的學習生涯應該是從我六歲那一年的八月三十二日開始的，儘管外人覺得好奇，但我至今依舊清晰的記得。那一年秋天的開學，其實我也本可以像其餘同齡的孩子一樣，手裡拿着父親早早積攢好的學費，背上母親親手用卡機布縫製的書包，更隨姐姐和哥哥去報名入讀小學的。然世事無常，就在那年的五月，一向身體硬朗的父親因勞累而終於病倒，為了治病，幾個月下來，母親幾乎花去了家中所有的積蓄。三十日，在準備了姐姐與哥哥的學費后，卻再也無法湊齊我入讀一年級的7。3元學雜費。母親沉默了，而我童年時最真最純的夢想，也就在那一刻從心裡徹底的破滅。望着那噙着淚水以及神情獃滯的母親，我不由得“恨”起了她而羨慕起鄰家的同齡孩子來。因為我明白，只要過了那夜，我就將和平日里與自己一起追逐或是倒弄鳥蛋的“朋友”成為陌路。

　　那一夜，儘管我睡得很沉，但依稀中我依舊聽到了母親的時長時短的嘆息。八月三十一日吃過早飯，我呆坐在前門高高的門檻上。當看到鄰家的孩子正背着新書包，在各自母親帶領下有說有笑的走過，我幾乎無所適從，感覺自己就像一隻被人從林子里扒出而緊縮成一團的小刺蝟，恨不得門框地下立刻裂出一條地縫，好讓自己掉進而躲避到一個無人知曉的角落。那一刻，透過裡屋的門縫，我瞥見了母親正咬着嘴唇呆立於門后，注視着門外所有的一切。

　　知子莫若母，也許是母親猜出了我的心思，許久，她蹣跚着移到了我的身後，用她那枯燥的手撫摸着我的頭，低聲說：“乖孩子，原諒媽媽好嗎？我們三十二號去開學讀書好嗎？”“三十二好去讀書？是真的嗎？”可那時的我，也許是年幼無知，也許是一心嚮往讀書，竟然點頭深信了母親當時的話語，高興得跳了起來。那時的我只明白：只要到了三十二號，我就有了上學讀書的希望！

　　吃過晚飯，料理好生病的父親，母親哄我早早的上床睡覺了，那一夜我一改平日的倔強，帶着甜蜜進入了夢鄉，那一夜，我夢見就在三十二號那天，母親緊緊的牽着我的手親自把我送入了學校，讓我也能像其他孩子一樣擁有了正常的學校教育。

　　第二天清晨，隨着家門清脆的一聲嘎響，我睜開朦朧的睡眼，猛然發現母親正在推門朝裡屋走來，蓬亂着頭髮，光着腳，挽起褲管，肩上正披着那一張平日閑暇時父親用來捕魚的舊魚網。而她帶着血痕的手上，竟緊緊的抓着一疊滲透着魚腥的紙幣！見我醒來，她慌忙扔下了肩上的魚網，走過來興奮的親了我一下，說：“孩子，我們有學費了，我去給你做飯，吃飽后我送你去學校報到，今天就去。”“不，媽媽，你不是說好了三十二號才讓我去讀書的嗎？怎麼今天就去？昨天我聽姐姐說今天應該是九月一號。”“對不起，孩子，是媽不好，騙了你，等你讀書長大了你就會明白哪一個月都是沒有三十二號的，這是我們的秘密，藏起來好嗎？”看到她憔悴的眼神，年幼的我一夜之間似乎明白了許多，高興的點頭答應了。就在那一年的九月一號——我和母親約定的三十二號——我如期的開學入讀，開始了我人生的學習生涯。後來才知道，那一切都是母親為了不傷我的自尊，而給我撒了一個善意但又令她深深愧疚的“謊言”，而後為了真正能夠讓我如期開學，在三十一號的下半夜趁着月色獨自下河捕撈，再步行在早市前趕到鄰鎮的集市將捕獲的河鮮賣掉。為了給我一個意外的驚喜並兌現她的承諾，又馬不停蹄的趕回了家……那一刻，我清晰的看到了母親臉上流淌的淚光。當時少不更事的我，也許無法完全理解那個時代帶給我和母親的苦痛，還有母親心中所有那默默承受的酸楚與孤獨。

　　就這樣在母愛的包圍和鼓勵下，我一步一個腳印，順利的完成了從小學到大學的求學歷程，直至走上今天的異域淘金之路。多年以後，自己仍時常琢磨着那一夜母親為我所作的一切：我不知道，母親那一夜都想了些什麼。但我明白，人生中有些感情，年少的我無法承擔，而有些事情是註定無法改變的。然就是母親她的那一句承諾，讓我在那一些不同尋常的年代中感受到了一絲絲母愛的陽光，讓我夢想成真。儘管我承認，那並非是她的初衷。

　　親恩難報。非同一般的夢想往往會造就非同一般的工作，回想起與母親一起生活的點滴，三十餘年以來，自己又何嘗不是在追尋母親夙願的過程中追逐上了時代的節奏，追尋到了青春的影子？漂泊在外的日子，至今還常會在電話里聽到母親給我的叮嚀：做人可以貧窮，卻不可以低賤；做人可以矮小，卻不可以卑微。我想這應是母親疼愛兒女的初衷。

　　愛是無言。感謝母親，是她讓我在苦難中學會堅持與堅強；感謝母親，是她讓我緊跟上了上了這一個如火如荼的時代，讓自己在奮鬥的征程里孜孜以求地找尋着生活的坐標與價值，不再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