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盼什麼呢

　　早上起來，發覺左眼不時忽忽跳動，像是夜裡受風了，這又預兆了什麼？

　　現在是春天，現在不是夏天、秋天或冬天，但是我想現在若不是春天就好羅，只有在一起年開春之季我才會忽忽若有所失，每日里怔忡不定，心懷不安。而在夏秋冬我的心便會麻痹下來，以一種一以貫之的惰性予以統馭，不再想前生後世，不再想前途未來。在春天就不會，我知道春天意味着什麼，而且迷人的春色着實令我一陣陣悸痛，那種可嚮往卻不可及的悲哀與心酸。我似乎有愧於去面對這春色迷人，很是汗顏。

　　春色，可望不可及的春色，年年如斯，置身其中，卻又茫然有所失，內心空落，不知何所以，這原本就是我心愿里長久的陣痛啊。但這畢竟是春天，是我改變不了的。我現在盼什麼呢？近在眼前的，是盼單位里有一次大的人事變動，盼我的一位親戚能夠升遷，握有實權，進而拉我一把，讓我實實在在沾着光，改變一下我的生存境遇。坦白地說，就是盼一位救世主出現。

　　我的左眼球又在抽動了，是不舒服。因為我確切地知道自己並不能拯救自己，而眼見的那些“幸運兒”又讓我羨煞，他們憑什麼呢？一個人有他自己的生活，一個人怎麼能超越在他的生活之上呢？就像你不可能拉着自己的頭髮離開地面上到天空中去。但是外在的力量可以做到這一點，但是我又不得不接受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我的親戚是指望不上的，他也不會升遷上去，並握有實權。我的希望只是一個幻想，是會又一次破滅的，但是固執的我在這個春天裡仍是一天天地不能放棄這個念頭，就像是面對一池死水，我急欲投一粒石子進去，讓它發出一片聲響，以打破我生活的沉寂和苦悶。

　　現在雖是春天，但也只是微露春色，樹木尚未發芽，百花尚未開放，更迷人的春色還在後面，但是到那一刻我可能就絕望了。而我內心裡真正的春天並不會到來，多少個春天已經過去，而我內心的春天一直都沒有到來，有的只是別人的春天。確切地我知道自己並不能拯救得了自己，而這畢竟是春天，畢竟是新的一年的開始，我知道自己這些年堅持得已很久，身上的力量幾乎耗盡，我只能一個勁地對自己說：“不要再指望了，更不要指望自己。”

　　我現在是坐着，坐在工廠背僻的一角，不被人需要，不被人想起，只被人遺忘、冷落，甚至孤獨也孤獨不得。但我此刻把自己想象成一位行者，在黎明露之時奔走，身上攜帶一本筆記簿和一支簡易圓珠筆，在不斷來臨的前景中隨手記下我的思想和情感，我記下了什麼？我記下了我對這個世界的愛與恨，記下我對這個世界的希望與絕望。

　　左眼球又在跳動了，它使我不安，而春天的陽光照亮的天空菩薩不能說明什麼，陰霾仍在，我得抵擋四周圍的誘惑和躁動，我得收留自己四散的魂魄，這個時候忘卻和忽略就成為必要的這樣才能夠專註於某一點，專心地去做某一悠揚事。而腳下冰凍的土地和道路開始融化，泥濘出現了，這真的會讓我難過，心情也會泥濘起來，說不清是為什麼？春天出現在我身上的這一切反應又是我所無法接受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有個聲音傳來，對我說的，“已經給過你機會了。”噢，我想來了，一次某領導叫我上去幫忙寫作，我很不情願，因為那並不是我所願意的寫作，那對我自由的靈魂是一種束縛，最後便不了了之，等於是我婉拒了，我是有點偏激、清高。至於此外別的機會也還是有過的，但終與我個人的興趣不合。若問我自己所要的是什麼？我自己也說不清，我是要有一點工作上的閑適，一點自由、隨意。關鍵是我不想平庸度日，不想只做一個平庸的工人，別人當然無所謂，但我不能不駐地自己負起責任來。不被所需要，自然不被所用，這也沒有什麼可奇怪的。是的，假如那是機會，那已不止是一次機會，有的是我自願放棄的，也有的是我爭取不到的，但畢竟只是機會而已，空空的，對生命本身並未曾留下任何有意義有價值的印跡。我的生命是什麼樣的呢？我不能不又陷入了反思，而反思本身也並不能給生命一個確切的答案。

　　剛剛走過的燒過荒草地一片烏黑，在等待死亡之後新生的綠意，這就是春天的意義和價值，它能喚醒生命，重新給予生命生機。我隨手掏出衣袋裡的一張紙，上面抄錄有俄羅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的幾句詩：

　　請你為自己的一莖野草

　　再摘一顆草莓

　　沒有哪裡的野果

　　比墓地的草莓更大更甜美……

　　我對它情有獨衷，我是喜歡，聯想到女詩人的一生，凄慘的悲劇性的結局，讀着這樣的詩句，想着她曾經是那樣充滿激情地渴望着愛：

　　……

　　我在石板上寫着，

　　在褪色的扇頁上寫着，

　　在河灘上寫着，在海灘上寫着，

　　用冰鞋在冰上寫，用戒指在玻璃上寫，在經歷了數百個冬天的樹榦上寫……

　　最後，為了讓大家都知道，

　　我愛你！愛你！愛你！……

　　即在去幼兒園接兒子等待大門開的那幾分鐘，我也掏出來讀，在四圍的春色中讀，在街道上女人們美麗的衣裙和身姿中讀，我的輕聲誦讀告訴我，我讀出什麼？我為什麼喜歡？為什麼一見到它就要摘錄到這張紙片上，並且隨身攜帶？因為它是我在這個春天讀到的優美詩句啊，在憂鬱的音樂般緩緩的波流中，詩句穿過歲月而來，是的，“沒有哪裡的野果，比墓地的草莓更大更甜美”，這份對生命的悲情的美要勝過大街上那些淺薄的漂亮和時髦許多許多。

　　我不得不停下筆，用右手捂住左眼球，這樣會好受些，因為它又在跳動了。女詩人說，“在經歷了數百個冬天的樹榦上寫”，為什麼是冬天而不是春天？是的，比較春天，我更喜歡冬天，冬天的冷峻、莊嚴，似乎更貼合我身為工人的身份，我雖是個很渺小的人物，也是要把心愿刻寫在冬天的樹榦上啊。

　　我現在盼什麼呢？盼我的左眼球不再抽動，讓它和好哪初，恢復正常。盼我的生命泥土一樣消融，在這春天重新煥發活力。我低着頭，在北方的大地上不停地走，我是說，我是應該把對春天的愛寫在冬天的樹榦上，這樣，當外在的春天到來時，我心中的愛已領略到嚴寒風霜，我不會輕易為之所動，我將堅定自己的信念，我的偏偏將會開出花朵，而死亡之上的花朵總是更大更美的，它所結出的果實也是更大更甜美的。

　　我現在盼什麼呢？盼我周圍圍的生活不再沉寂，會有一個好兆頭，盼日子不再單調和痛苦，而我的心靈也能夠真正堅強地應駐地這些人世無常的起落變化。一個人的一生，寫成簡歷，也就是短短的幾十個字。不論你在這之前付出多大多長時間的艱辛努力，一步走錯，就不可挽回，就能把你以前的全部努力一下子勾消，你得從零開始。

　　我現其實什麼都沒有盼望，我只是留下這一篇文字用以紀念這一個初來的北方的春天，用以紀念在這個一工廠機器的轟轟聲中從開始到收尾我所度過的近三十來分鐘的光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