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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親

手機:M版  分類:現代散文  編輯:小景

  父親的故事我講不好,也說不完。在所有的詞彙里,我真的找不到一個貼切的詞語來形容我的父親。我只能像跟我女兒聊天一樣記述他的片段。

  一

  我父親原名徐先達,先知先達,多好的名字,我可以推測起這名字是花錢請教書先生取的,因為他的父親我的爺爺目不識丁。父親老家住在騎岸鎮的南街頭,兄弟三個,他排行老三。由於家裡窮,也沒人管教,三兄弟成天混跡於街頭巷尾,弄得街坊怨聲載道。

  大伯叫徐佩達,偷雞摸狗,無所不能,十八歲那年被保安團抓壯丁去當了白匪,解放后鎮壓反革命險些挨了槍子兒,據說偷偷放走過地下交通員,有立功情節才免於一死。

  二伯叫徐益達,聽這名號真有點木榶醇的味道。離開大伯后二伯便到粉絲坊里學徒做粉絲,他後來的一生也像親手束過的無數捆的粉絲條子一樣,清清白白地度過了一生。

  我父親沒了大伯、二伯的帶領也安份了許多,農忙時除了耕種家裡的幾畝薄地外,還去幫地主家打打短工,混口飯吃。那時用水車灌溉,我父親蹬水車的腳底功夫就是小時候練就的。我親眼見過他蹬水車的情景,人在車上,輕如飛燕,號子聲中,滔滔清流,湧入田間。

  也許這就是我父親年輕時的定影,一個卷着褲腳,光着上背,不知苦難的少年。

  家裡實在是窮,拿不出銀子娶不到老婆。他的父親我的爺爺看在眼裡急在心頭,於是便託人說媒想把三兒子送給人家當上門女婿。而我娘呢,自小就被我奶奶寵壞了,地里的農活做不起來,家裡正缺個壯勞力,於是經人撮合,父親倒插門來到姜家。據我母親說,他們成親那天才叫“大鬧洞房”呢!

  父親新婚之夜也有一件新衣服,是他的父親我的爺爺賣棉花定製的青布長衫,在我的想象中這衣服一定很潮,穿在他身上肯定帥呆了。可這樣漂亮的衣服當晚就被姜家長輩撕成布條。在我們老家上門做女婿是要立紙筆的,想象中的男人賣身契。我父親招過來不是一子兩挑而是以婿為子,所以一定要把名字改過來,我姜家的長輩們替我父親早就取好了姓名:姜蘭貴,可我這愣頭青的父親就是寧死不屈,堅決不改名姓,結果呢被撕爛了長衫打得鼻青臉腫,還是被三四個男子漢按住摁上了手印。

  父親,我想象得出那夜你所受的屈辱。為了給你正名,為了還你尊嚴,在我背着書包上學堂的第一天,就請老師在我的識字課本上端端正正地寫下我的名字:徐-姜-清,我要把堂堂正正的徐姓擺在姜姓前邊,我要用自己被叫喚一生的名字,為你正本清源!

  二

  父親跟母親成親后,輕輕重重的活兒都落在父親肩上。為了生計他冒險通過幾道關口去販賣私鹽,有時鹽運不出來,他就划條木船去販運鹽乳,賣給豆腐店裡弄點零花錢。

  父親年輕時膽子特別大,但在我後來的印象中似乎膽子又特別小。據我母親講,有一年日本鬼子進村抓挑夫,村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躲的躲、藏的藏,唯獨父親一個人拿了根扁擔跟日本鬼子走了,家裡人都以為他這一去有命也無毛,肯定麻煩大了。哪知道第三天他高高興興地回來了,不僅毫髮未損,還拿了兩包東洋人的壓縮餅乾,他說,怕什麼?日本人只要我挑子彈,又不要我這不值錢的命!

  在我幼時的記憶中,父親是個非常樂觀的人,家裡哪怕再窮再苦他都沒皺過眉頭。他同生產隊里的人一齊幹活時特愛講笑話,隊長分工,好多人都喜歡跟他扎堆在一塊。他沒有進過一天校門,但他的記憶力卻非常好。小時候我們隊里經常有個說書的瞎子來說書,什麼薛仁貴徵東、包公斷案、封神演義等等,父親是每場必到而且一聽就能說得頭頭是道,我腦海中的殘留的故事,大多是從父親嘴裡聽來的。

  父親很少跟我發過脾氣,也許是他到四十歲才有了我的緣故。他非常疼我。我小時候鬼點子特多,只要哪裡有什麼新鮮好玩的,肯定是我第一個。那時我大約七八歲,生產隊家家戶戶裝了小廣播。有一天父親吃完晚飯正在瓷盆里洗刷碗筷,我問父親:“爸,這廣播怎麼會有聲音呢?”“通電唄!”“電是什麼東西呀?”“我哪曉得?”趁父親沒在意時,我使勁扯下廣播線,把一頭放進他洗碗的水盆里,父親的雙手被電麻得像轉米篩子。“你這小閻王!”看我嘻皮笑臉的樣子,父親高舉的大手又輕輕地揉在我的小腦袋上。

  這就是我童年印象中的父親,他像河邊上的水車,負重運轉,給我幼小的心田澆灌甘泉。

  三

  父親是在我成家后慢慢變老的。有時我也慨嘆,人怎麼在你不經意間就老了,就沒了呢!

  我們結婚時父親六十三歲,家裡很苦,確實沒有房子讓我們安個家。父親一臉的無奈和自責。在我結婚前一天,他從灶台底下捧出一壇鹹菜叫我帶走。他說,你們街上什麼都要花錢,這個就不要買了!

  我女兒出身時父親六十四歲,第一次全家統一升級,開心的場面我是格外清晰。那是個夏天,老婆和我帶着剛滿月的女兒回到鄉下老家,父親不敢抱小孩兒,只是在搖籃邊上樂呵呵地轉來轉去,轉了大半天他開心地大喊:你們看,這小伢兒不是六腳趾。我們早就知道她不是六腳趾,為了讓我們陪他一齊開心,他故意這麼喊了一句。

  我二十八歲那年,父親六十八歲。那是一九九二年,我剛從邊遠的農村供銷社調到總社機關工作。國慶節前夕,在沒有任何徵兆的一個下午,老婆急匆匆地趕到城裡,說父親走了,我說,你玩笑別開大了,爸只是哮喘,沒這麼容易死吧?誰這個時候跟你開玩笑,還不快回去!我一路都不相信,直到到家門口看見母親放聲痛哭,我才感到出事了。我撲到父親床前,把他抱了起來,我感覺他身體還是熱的,但眼睛緊閉,沒了氣息,任我千呼萬喊,他保持沉默,永遠地保持沉默、沉默。

  父親只活了六十八歲,在我們姜家門上當了四十五年的女婿。這四十五年的風霜雨雪和生活重壓,把一個苦難少年雕削成一個瘦黑的老人,一個哮喘病人,一個沒活到七十就死了的人!

  父親,如果有輪迴,我還做你的兒子,可求你別再當人家的上門女婿!

  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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