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子

手機:M版  分類:散文欣賞  編輯:得得9

  人這一生總有幾件事,總有幾個人深深地刻在心裡。這事、那人總是自然的成為精神領域裡較為珍貴的物品,被藏得深,裹得嚴。每當遇到與所藏之事相似之事,遇到人為相似之人,常會勾起回憶。每次憶之思之都會隨着閱歷、知識、情感環境的改變,而產生不同的認知和評判,收穫着人生不同的滋味、不同程度的感受。“柿子”就是我藏在內心深處的一個人。

  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到河南洛陽新安縣地處邙山深處的一公社接新兵。接兵對象有農家子弟,有下鄉知青。將目測、政審、體檢、走訪、定人、着裝、運兵等主要程序忙完,需要兩個多月的時間。家訪是最主要工作,那時知青有檔案村裡適齡青年連檔案都沒有,大量情況靠家訪得來。同去三人;老連長年過40歲,老排長年近40歲,我23歲,臨時任命的副排長、實為班長。翻山、過河、走羊腸小道的家訪對象,我主動承擔過來,交通方便,能騎自行車去的地方多歸老同志。

  我生長在遼北丘陵地區,見山不多。邙山的雄渾漫遠,河川的寬遠曲折,讓我驚奇、嘆服。放眼望去;川行山之間,水行川低處,路修于山邊川沿,田佈於川上河邊。山坡上的梯田片小而分佈之散,依山而建的窯洞選址之巧妙、大膽,令我驚詫、開眼。登上山坡,沒摘凈的野生柿子、山裡紅、乾癟的山酸棗、黑棗,不難尋覓;蘋果樹、梨樹、山楂樹、嫁接后的大柿子樹,分佈於田埂、梯田、溝邊坡地,但此時已光禿禿的尋不見一枚果實,只有幾片乾的發褐色的樹葉,不知什麼原因不願落土為泥,還在樹枝上隨風晃動。野生的山柿子樹,葉已落盡,但如鴨蛋大的柿子,橘紅橘紅,三三兩兩頑強地掛在樹梢,老遠就能看見。不知是因地勢險還是有人摘打時它還青澀,躲過了進家入戶、晒成柿餅的機會。上樹搖晃其枝,天冷、霜凍本已成熟,多為落地,撿起剝皮入口,甜也、爽也、潤也。望遠心寬闊,觀近有新奇,動手有收穫,翻山走路之辛苦早已忘卻。

  中午,生產小隊的某一位負責人及預接新兵家長會安排一頓不錯的飯菜。晚有紀律規定,無論路途多遠都必須趕回公社招待所的窯洞住宿,所以常有趕夜路的時候。此時;右肩水壺、左肩挎包,斜叉式挎好。紮緊武裝帶,一手拿電筒,一手握木棍,天多黑,路多難走,也得往回趕。

  有書記載;自古邙山多為王侯墓地,故稱為北邙。武俠書有邙山派一說;大本營多建於墓地之中,武功多為“陰屍”之功,想來有點發悚。何況遇有月暗星稀、雲滾風大之夜,山似乎鳴、川似乎嘯,石也猙獰、樹也搖晃,水也有浪、流也聲大,確有令人提心弔膽的效果。好在此時蒿草已枯,樹葉已盡落,天寒地冷,不擔心有蜇伏蛇蟲竄出。走訪時已打聽清楚,方圓幾十里近幾年無虎、豹、狼出入。此時一切的聲勢響動,都是大自然互動的結果。即便如此,只有趕到通往公社的主路上,身心才有所放鬆。當遠遠望見公社駐地、山坡上的窯洞窗戶映出的燈光,方感覺到天是寒冷的,全身有汗,木棍握過之處是濕漉漉的,身心得以徹底放鬆。

  認識“柿子”是剛到公社近一周的時候。那時正坐在手扶拖拉機的拖斗里,到各生產大隊目測應徵青年的外觀條件,初步劃定上站體檢人員名單。“柿子”從圍觀的人群中出來快步來到我面前;要求參軍並要求當場目測她合格不合格。旁邊的公社武裝部部長忙對她解釋;這次徵兵不征女兵,“柿子”根本不聽,挺胸挺頸,左右偏頭,頭后的兩條小辮也跟着左右晃動,非要目測不可。我又重複說明;部隊在洛陽地區只徵招男兵,沒有徵召女兵指標,就是目測了也不算數。“柿子”掛着滿臉的不通、不解,悻悻走開了。在路上我聽公社武裝部長介紹了她的情況;“柿子”叫王軍娟,父為雲南邊防某部炮兵團長。“柿子”在雲南中學畢業後來到父親老家插隊,就住在爺爺家裡參加生產隊勞動,是婦女骨幹共青團員。我理解了為什麼剛才看見“柿子”時,她那略顯黝黑的蘋果臉上有兩片明顯的高原紅,原來是在雲貴高原上長大的。

  目測了幾個生產大隊,下午晚一些回到公社。沒進窯洞就聽到了“柿子”的說話聲,進窯洞看見“柿子”坐在我的床沿上,向老連長和排長闡明非要當兵的理由,說到激動處還要站起來拍胸脯。我那平平整整雪白的床單已有一處淡淡的灰印並且皺起了一片,疊的稜角分明狀如豆腐塊的被子已被壓塌一角,看來柿子已慷慨激昂地表現了一陣子。這“柿子”還真有兩下子,當兵決心之堅、性格之倔強,上午還真小瞧人家了。你穿“兩個兜”的說了不算,我找穿“四個兜”的申請(當時部隊還沒有恢復軍銜,幹部、戰士的區別靠軍裝上衣的兜來區分。戰士上衣只有上邊有兩胸兜,幹部兩衣襟加有兩兜)。我明白,這兩個“四個兜”的說了也不算,那時候只有師一級的“四個兜”有批准接女兵的權力。我不想挑明此話傷害她,也為猜不準老連長的意思,作為下級也是不能插話的。說不準老連長有能力要來指標,滿足一名優秀女知青、又是部隊子女入伍的願望。因為我也是知青出身,所以理解同情“柿子”。同情歸同情、理解歸理解,我一小班長只能聽着、看着“柿子”和老連長溝通。

  隨後幾天,“柿子”隔三岔五就找老連長磨嘰一番。有時帶幾個柿子,有時揣幾個蘋果,有時包幾個柿餅子,有時兜幾塊地瓜干。老連長在時一通追問,一通心情表白,不在時同我或老排長嘮一些雲南讀書當“紅小兵”的事,或下鄉插隊的事。白天我們要下鄉走訪,晚不知何時回來,“柿子”就坐在我們所住窯洞旁邊的山坡上等待,天黑才返回十幾裡外的爺爺家。後來“柿子”不知從什麼渠道得知我們是北京來的,幾乎是天天來窯洞等候。那時候去接兵,部隊擔負著什麼任務,駐地哪裡屬於機密,只有當地軍分區領導知道,最低到公社武裝部長能知道。保護部隊秘密是常識,也是為了保證新兵入伍動機的純潔、純正。“柿子”天天來,我就在心裡替“柿子”鳴不平,知道老連長去過縣裡,也到過洛陽,雖然是開會,但是柿子的事是否向接兵團的領導彙報了,是否向師里領導請示了?是拍了電報、還是打了長途電話?什麼結果?給人家個痛快話。幾次下鄉回來,看見“柿子”坐在山坡上的一塊石板上,兩肘支於膝蓋上,兩手托着下顎,那本來就圓的蘋果臉擠得更圓了,那本來就略顯黝黑的紅臉蛋在夕陽映射下顯得更紅了,那兩塊高原紅顯得有點發紫。烏黑的頭髮,烏黑而明亮的眼睛,沉思而略含憂愁地望向山下,望向河川,穿過川中飄浮的輕霧望向對面的延綿山脈。“柿子”你在想望軍旅生涯嗎?你在想望北京的軍旅生涯嗎?你在思念雲南的父母嗎?你在擔憂命運、現在、還是將來?

  按《條例》下級不該問的不問,不該說的不說,只有執行上級命令完成任務的權力。但在黨小組生活會上,同為黨員說話權力平等。我對老連長兼黨小組長亮出了心中對“柿子”當兵一事的想法。老連長說;這事,不像你考慮的那麼簡單,有結果了自然好,有沒有結果也不是我說了算的。

  “柿子”還是經常在那塊近乎被坐亮的石板上坐着;焦慮、憂鬱地望向那川、那霧、那遠山。不知思緒飛有多麼遙遠?不知思念的是親人、同學還是朋友?不知焦慮的是前途、現實還是未來?但願你能聽武裝部長的勸,聽老連長、老排長的勸,回到現實,回到爺爺身邊,回到火熱的隊伍中去等待。有好消息我會借武裝部長的自行車飛奔到你爺爺家告訴你的,因為在夜晚我奉命送過你而知道你爺爺家的大門。

  天冷了,“柿子”有時站起來在山坡上走動,她的徘徊和焦慮已傳染給大家,不知道是懷疑她的希冀還是同情她的願望,不知道是埋怨她的固執還是理解她的倔強。她不知道山坡上的她已成了公社駐地的一景。

  “柿子”之綽號,是我們熟悉以後我給起的,因為她從爺爺家拿來的柿子,剛開始鮮亮、橘紅,放的時間一長,柿子頂部就變為暗紅色,含有淡淡的褐色斑塊。有一次“柿子”走進窯洞,兩片高原紅就凍得有點暗紅色,我脫口而出;你傻不傻,不能到別的窯洞呆一會,臉都凍成柿子色了,以後就叫你山柿子吧。她反擊道;你臉是紅薯干色,你瞧你瘦的,也像根紅薯干,你就叫紅薯干吧。由此,“柿子”就代替了王軍娟的稱呼,起碼我是這樣叫的。

  有一天“柿子”神秘地告訴我,晚上請我看戲,我說山溝里還有戲看?她從兜里掏出兩張入場券,我說老連長他們呢?她說部長有安排都有票。晚,大家騎自行車奔向十幾裡外的一國營企業,是采鋁礦石加工為鋁錠的企業。在企業俱樂部里看的河南豫劇,三齣戲我只記得一齣戲,名為“卷席筒”,看的聽的都比較舒服,比在收音機聽到的豫劇效果好多了。回到公社已很晚,老連長,排長讓我送“柿子”回家,三人同行年輕人受苦,辛苦幾十分鐘罷了。

  接兵的工作接近尾聲,按理說老連長、武裝部長應該和她談了,入伍的希望不大,該安心於現實了。可是“柿子”依然如故來窯洞談天說地,我不解其行為。有一天老連長拉我談心;問我對“柿子”的印象如何,是否當好朋友處。聽第一句話警覺,第二句話有驚、有怒意且急。要求馬上召開黨小組生活會,做好筆錄,並負責任於自己所言。老連長說;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王軍娟每天來這裡不完全是想當兵,是看上了你小子;為什麼你不回來她不走;為什麼帶吃的你不在就不全掏出來,留一份是給你的;為什麼看戲非要跟你坐一起,還要坐你自行車後邊,還用手摟你腰,天黑我們也看到了;為什麼她跑到部長那單獨給你要票,就是想單獨和你看戲,只是你沒有同意罷了;為什麼每次來要磨蹭到天黑才回家,就是想讓你送她回去。我們觀察;你好像沒往這方面想,可是人家丫頭往這方面想了。我和部長、排長商量過,人家是知青、是軍人子女。行不行,成不成我們都會給你守密的。

  這次談話以後,“柿子”再沒有出現過。一九七九年元旦前,我收到了一小袋“柿子”寄來的柿餅子,至今再無“柿子”的消息。

  “柿子”我絕非流水無情,小子無義,缺乏擔當。處境上,我只是班長,班長是普通一兵,一個月拿十二元津貼,接兵時臨時任命為副排長。我如一流動的水珠;這滴水不知能匯到何處;是小水坑還是車轍溝;是溪流還是小河;是小潭還是水庫;是大川還是江海。只能聽憑決定命運的組織來安排將流向哪裡。“柿子”你說我有何資格撥動愛的琴弦?還有,接兵人員培訓時首長反覆強調接兵紀律,其中一條就是無論幹部戰士都不準在接兵地區搞對象或處異性朋友,而且戰士在原則上服役期間是不準搞對象的,我何敢破例,這一點“柿子”你在部隊長大是知道的。心理的矛盾,情感上的漣漪,在紀律,在生存基礎無着落的條件下,在命運連自己都無法把握的情況下,情感只好被抑制在心裡。這是倍受考驗的,也有一些煎熬,“柿子”你又何知呢?接兵回去帶兵也是對我的考驗,是提干,還是複員回家,未知數決定了我飄忽如葉如舟,不知哪裡是我停泊的港灣?怎麼敢迎接此情,默許此事呢?我自身無定又能給“柿子”你帶來什麼呢?

  “柿子”你參軍了嗎,我想,你會的。“柿子”你回城了嗎,我想,你會的。“柿子”你幸福嗎,我想,你會的。“柿子”你固執說明你有韌性,你追求說明你勇敢,你敢愛說明你襟懷坦蕩。感謝生長了你的高原,感謝磨鍊了你的邙山吧!我永遠懷念那邙山,那接兵的日子,那山坡上坐着的你,你的姿態、你的眼神、你的高原紅。我會把那橘紅橘紅的邙山柿子珍藏在記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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