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樹桃花

　　我家的平房後面，有一棵燦燦的桃樹，據說，是我小時候扔的桃核長成的。於是，這棵桃樹，便同我這樣大，鬱鬱蔥蔥地陪我度過如此多的年華。

　　剛開始，她就那麼青青蔥蔥地長着葉子，自顧自地打扮着自己，不顧樹下我們這群渴食桃子的惡狼，即使我們怎樣期盼，口水流了多長。

　　起初，我們看她時還要爬上平房，探下身子，把頭低進房后的長廊。偶爾還會匍匐下去，試圖與她握手，雖然那時的她很低，我很小，一人一樹，就用那樣的姿態在空中握手，約定我們一起開花。然後，拉鉤上吊，不讓多情的風把我們的秘密套走。

　　就這樣，十年間，她執意把自己妝成一棵蔥，碧綠的葉子掛了滿枝，搖頭晃腦的全是三千青絲。與此同時，我也蓬勃地長着，轉眼也到了蔥般的年華。於是，兩棵青蔥，每天在陽光的注視下，在風的吹拂下，默契的互相招手、示意，卻不讓別人看透我們的秘密。

　　長着長着，她便長出了房頂，把她那顆蓬勃旺盛的洋蔥頭，偷偷地露出來，然後盡情地舒展，妖嬈開去，逐漸霸佔我們大半個房頂。

　　終於，我到了十五六歲，花樣的年紀。一起過生日時，她偷偷地告訴我，“我也要開花了，跟你一起。”然後，便紅了臉，再不肯言語。她說，要把這些小秘密都放在花苞里，等到來年開花時，便告訴我這一年所有的小心事。看着她滿臉通紅的樣子，我痞痞地笑道：“讓你不告訴我，都憋成這個樣子了，哈哈。”

　　我耐心地等待着，待到開春時節，她終於不緊不慢地吐露了所有的心思。滿頭都是紅色的笑臉，頂着粉紅色的大腦袋，向我招搖：“我開花了，我開花了！”我驚詫於她竟有那麼多的小秘密，一朵一朵，竟都是一個心事。每朵花里，都是一個小秘密。所以，我便一朵一朵看下去，看她精心綻放的小秘密。我貪婪的嗅着每朵花，那裡面滿滿的都是她香香甜甜的情絲，堪比瓊漿玉液，輕易地，就把我灌醉了。

　　出門之前，抬頭望一眼她，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竟長得這般美麗。粉色的花苞，一朵一朵，五瓣的，六瓣的，綴滿了她的髮髻，貼在眼角的，便成了木蘭的“對鏡貼花黃”。那眼角、眉梢，掛的都是幸福的粉色，臉頰也是粉嫩嫩的，增一分則太艷，減一分則太素。她就那麼嫻靜地立在那片粉色的煙霧，像詩詞歌賦里走出來的美人。呆在北面的她，不就是那句“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嘛。本來想用鑽石、水晶來比喻她的花苞，可對比之下，竟讓那些珍寶都相形見絀，我也就慚於言語了，只是痴痴地呢喃：“你真是我見過的最美麗的花了，我要是能像你那般明艷該多好啊！”而她只是輕輕地搖了搖她粉色的大腦袋，笑眼迷離。

　　唐詩里總愛拿桃花來起興，每每讀起，我都會拿他們的桃花跟她做比。只是，千古桃花千千萬，他們的桃花再美，卻都不及我這一棵。

　　白居易有句“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我的桃花比他們的勤勞多了，二三月間便趕早出來了，急着告訴我那腔心事。

　　汪倫送李白時，旁邊有“桃花潭水深千尺”，悠悠碧水，桃花飛散，輕似夢喃，倒也美不勝收。

　　張志和的漁歌子里，有“桃花流水鱖魚肥”，花自飄零，水自長流，鱖魚追咬，一番活潑潑的場景，不禁讓人欣羨。只是我有桃樹，卻沒有泠泠的流水和那肥肥的鱖魚。

　　唐詩里的桃花再好，終究是只開花，未見結果。我的桃樹，不僅花開得好看，桃子也結得好吃。

　　花開之後，便會有大群大群的蜜蜂簇擁在她的身旁，圍着她翩翩起舞，忙上忙下。待及秘密泄盡，她的臉色便又青了回來。花苞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青澀的小毛桃，滿滿的一樹，好似一身的鈴鐺，於風動葉搖間，嘩嘩作響。

　　夏末之時，那小小的毛桃逐漸變身為甜脆的大白桃，文質彬彬，惹人喜愛。於此之時，母親便會摘下它們，送給親友鄰居，並且驕傲的告訴他們：“這是我女兒種的桃樹結的果子，可甜了！”人們便都感激地看着我和她，我告訴她：“這都是你的功勞呢！”她只是靦腆地笑笑。

　　……

　　如果這是個童話或者一篇志怪小說，我會告訴你：我和我的桃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永遠……或者是，我的桃樹變成了一個美麗的姑娘，和我幸福地生活下去……可是現實，從不是這樣的。

　　有一天，我的桃樹虛弱而痛苦地對我說：“我快要死了，我感覺到我身體里有好多蟲子在啃食……”還沒說完，她的眉頭便又揪到了一起，連花朵也枯了起來。我心疼地望着她，卻什麼也做不了，我幫不了我的朋友。我多麼希望我是一隻大啄木鳥，能把她身體里的蟲一條一條地啄出來，可是，我只是個人，什麼也做不了的人……

　　那年，我18歲，她13歲，在我走過花季之後，她也結束了她的花季，只不過一併結束的還有她花樣的生命……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確實有過，只是如今，桃花謝了太匆匆，人面依舊在，桃花卻早已不見影蹤。

　　面對千千萬萬朵玫瑰花，小王子告訴她們：“我的那朵玫瑰花，一個普通的過路人以為她和你們一樣。可是，她單獨一朵就比你們全體更重要，因為她是我澆灌的……”於我，我的桃樹也一樣，世上桃花千千萬，美則美矣，卻終究不及我的那棵。

　　下輩子，我也要做棵樹，與她並肩而立，就像舒婷筆下的橡樹與木棉：根，緊握在地下，葉，相觸在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