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頭駛過那艘船

　　心頭駛過那艘船

　　曉春

　　一個春天的日子，我參加完一個會議，與幾位同好順道周庄，泛舟賞景 。船行河中，我被船娘悠閑自得的搖船姿態吸引，一時有些技癢，躍躍欲試。

　　船娘許了，我接過她手中的搖櫓，也接過一個疑慮的目光。好在我的心裡十分坦然，下放五年，我熟悉這船也懂得那支櫓。

　　推艄、板艄，輕巧的搖櫓在我手中有序律動，周庄的遊船在我的節奏里款款前行。同舟共濟者致我一片掌聲。

　　清瘦的船娘伸出一個拇指，加上一句吳儂俚語：蠻斬格！

　　一聲讚許，讓我心內泛起淺淺的一縷虛榮。

　　夜宿周庄，枕河而眠，耳畔猶聞漿櫓之聲，我想起了一汪湖，想起湖邊的往事，想起那艘船……

　　我與那艘船的相關故事，緣於一些並不浪漫的勞動儀式，比如罱河泥……

　　冬季的滆湖，一片蕭瑟，湖灘上的蘆葦叢，枯黃乾澀，了無生機，在凜冽的西北風呼嘯中，搖搖欲墜，凄苦無比。

　　滆湖東北的宜興滆湖農場廣袤的田野，經過一場秋收秋種的緊張農事，正呈現出難得一見的靜默。日上三竿，才見有拉拉雜雜的男女知青們，扛着或拖着鐵鍬，釘耙鋤把，散向田間，為出土的麥苗清溝理墒。時在農閑，知青們閑庭信步于田間地頭。偶有雨雪，夯草搓繩，輕鬆的表情難得一現。

　　罱河泥便成為這一時節最為艱苦的農活。這是男知青的生活，女知青至多為堊泥的灰塘運運草，鍘鍘草，鋪鋪草。

　　這樣一個冬日裡，我與同伴登上一艘載駁為5噸重的水泥船，打鎬起櫓，過農場船閘，去堤外采罱河泥，備肥來年。

　　下放農場一年有半，仗年輕，拼力氣，生拉硬拽地好歹也算是學會了大小農活無數，只是船上的活計有些吃力，罱過河泥，罱不了半網，費了老大的勁，拖進船艙時河泥已所剩無幾。船頭打個篙勉強湊乎，船尾搖櫓生硬的很，經常是顧頭不顧腚。我打櫓，船就不肯好好走路。六月里，三隊派船去縣化肥廠運氨水，隊長帶上我，看我船篙打得有點摸樣，便讓我試試掌櫓。憑着一知半解學來的口頭理論，我信心滿滿的充起了船老大。殷村港內河行船稀少，慢雖慢，我的船走得還算規矩，行至航運繁忙的古唐河交匯口時，我的船櫓不聽使喚了，醉漢似的橫衝直撞，手中的櫓板方寸大亂，推艄扳艄全亂了套。好在隊長經驗十足，仨篙倆篙化險為夷。

　　經過隊長的撥亂反正後，船繼續駛往十餘裡外的縣化肥廠，滿載而歸。當然這之後我就只能幫隊長打打篙了。

　　事後想起那句大海航行靠舵手，以小見大，深感此言不虛。對從容操控那支櫓板的渴望更是油然而生。

　　眼下不是暖意撲面的六月，在這空曠無垠的滆湖之上，無論打篙搖櫓，開罱，都是寒氣逼人，手腳僵麻。

　　俗話，眼怕手不怕，既然來了就別怕。朝向湖底伸出罱網，讓體內的熱力開始釋放。我們的船很幸運地停在了一個河泥肥沃的地方，罱網伸至湖底，只需稍稍用力，黑油油的河泥便被捉住了。這讓人有些矛盾，習慣上，剛開始罱泥時，由於空船吃水淺，滿罱百十來斤的泥肥從水面提進船艙，不易借力，太費勁，所以不宜滿罱，待到艙位漸深，滿罱操作，方可事半功倍。但今天我們必須超常規作業了，天寒地凍，我們必須費勁，費勁才會流汗，才會熱絡身體，抵禦風寒。

　　高高浮着的船身在西北風的呼嘯中晃蕩顛簸，這反而給我們可趁之機。滿滿的罱網出得水面，利用船體橫向的來回側晃，順勢拋提入艙，船借風勢，人借船力，這個投機取巧來得正當其時。

　　我們的苦幹加巧幹很快獲益。滿倉黑油油的河泥把罱泥船的吃水線幾乎與湖面壓平。那支櫓板沉沉地沒在水中，搖起來有些吃勁，但船在它的掌控下走得勻速平穩。

　　歸途中，我們又開始感覺到寒風撲面的冷，再看罱桿罱網，雙雙凍結於船面，腳底下用來防滑的草包，此刻也已是堅硬無比，踩上去咔咔作響。罱來河泥，我們的活才幹了一半。船靠岸，我們還得將滿倉的泥肥用步杴一勺勺地拋進岸邊的泥塘，才算完了這一天的生活。

　　下放江南水鄉的那段人生經歷，自始至終有船相伴，歷歷難忘。我曾數次和農場宣傳隊的文藝知青們，搭乘那艘掛槳船，前往炮九師滆湖駐軍基地、鄰近鄉鎮交流演出。而我 初抵農場的那艘機帆船，竟然也成為我離開時的物證。

　　人生如流水，奔流無復。那承載過一代人凄苦悲歡，離愁別緒的舟船漿櫓，如今已蹤影難覓。然而，我記憶深處的那艘船，卻依然會頻頻駛過。

　　2013．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