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去世二十周年祭

　　二十年前父親去世時，我還在師範學校讀三年級，國慶節放假最後一天，我收到了來自四川廣元市的電報，當天晚上，就由兩個同宿舍的同學陪我在路邊等了半夜路過那座縣城的夜班車，但是沒有等到。第二天一早我就坐車往回家趕，到縣城之後，見到四哥，聽到父親病重的消息，我驚呆了，因為父親才六十三歲，年齡並不太大。但是當回家看到父親消廋的面龐，我才不得不相信。最後的幾天父親出現了腹水，靠注射杜冷丁鎮痛。後來，父親還是離我們而去了。

　　我出生在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我有連續的記憶，是到七、八歲之後了。那時候，正是國家可是改革開放的初期，我們欣喜地看見撥亂反正、落實政策、搞活經濟。當然也有一些新生事物令人恐懼，例如嚴打、投機倒把、公捕公判大會。也開始有歌曲流行在這片剛剛睡醒的大地上。

　　就在八十年代初期，記憶中母親和父親隔三差五就會離開家到縣城去，家裡就只剩下我和四哥兩弟兄。開始，不知道他們去做什麼事情，只是有時他們回來后比較高興，但更多的時候回來時是愁眉苦臉。大概一直到六年之後，後來終於看見父親拿到了一個紅色的寫着《幹部退職證》回來，並由當地鄉政府每月給父親發放二十元錢的退職費的時候。也許是父親的問題得到解決的緣故吧，父親比較詳細地講了他以前的一些事情。我們才知道，原來在五十年代父親是一名區公所幹部。後來精簡幹部父親回到家鄉成了一個農民，開始了他的中國農民的生活。也是在那一次，我們還知道了，在以前全縣中學招生考試中，父親以名列第一的成績被中學錄取並在縣城讀完了中學。而到八十年代，當時考第二名的學生已經成了地區行政公署的官員。記得父親那年在我們家的門上用他那龍飛鳳舞的毛筆草書寫下了一副對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觀盡長安花。也許是他覺得在此後的日子裡養育我們（當時大哥當兵考了軍校畢業當了軍醫，二哥師範學校畢業當了教師，三哥正在讀高中、四哥和我還在讀初中、小學）經濟可以寬裕一些吧，我記得，家庭的經濟條件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慢慢變好的。直到後來我在鄉鎮上當了司法所長，專門接待上訪群眾。每當看到有上訪或者打聽事情的人，我就想起母親和父親當初為了找上級落實政策時的艱辛，於是不管能不能滿足他們的訴求，我總是對他們有一個良好的態度。有一次，大清早一位村裡的老太太到鎮上來找什麼事情，我先讓她在我辦公室烤火，並給她到了一杯水。沒想到，她等的人到了之後，臨走時，從包里掏出幾個橘子，硬塞到我手裡。我堅辭不受。她後來說：“你是個好娃，以前我們到鎮上問什麼事情，很少見有你這麼有耐心，對我們和和氣氣的人。”最後，還是把橘子留下了。多麼淳樸的老百姓啊！

　　父親從區公所回家之後，就參加勞動。後來拜了師傅學了中醫，成為了一名鄉村醫生，但是在當時的農村，只開處方不賣葯是掙不到錢的。最多就是在病人病好之後說一句“難為了”（相當於謝謝），但是每次看到病人吃了自己的處方葯康復，父親都很高興，從不計較是否給錢。

　　前幾天，大哥回家探親，說到關於父親的一件事情，就是在文革期間，大哥正在上初中，是班長。有一次學校組織學生開批鬥會斗老師，作為班長的大哥帶頭喊了口號：“打到×××老師！”放學回家后，父親把大哥叫到後門外面沒有別人的地方，讓大哥伸出手，用木板打了大哥的手，然後問：“知道爸爸為什麼打你嗎？”大哥搖頭說：“不知道。”父親說：“今天你喊打到老師的口號，這是錯誤的，老師交給你知識和本領，以後你吃飯就要靠這些知識和本領。你還要打到老師，這是忘恩負義，不是一個正直的人做的事情。以後再不要喊這樣的口號了！”猶豫了一下，父親接著說：“現在都是胡整呢，以後還是要有本領的人建設國家。我說的這些話千萬不能對別人說，如果說了，爸爸就會坐牢，你們就沒人養護了。就會餓死。一定要記住！”大哥深深地記住了這句話。前幾天，我見兒子在說學校的事情時，叫老師的名字，我就批評兒子，不能叫老師的名字，要尊重老師。大哥見了，就講了這件事情。兒子聽了之後，也就不再對老師直呼其名了。

　　我不知道父親在農村是怎樣完成一個知識分子到農民的轉變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這個過程一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其間他經受了怎樣的磨難，又有怎樣的心路歷程。現在已經不得而知。但是，他養育了我們六個兒女，並把我們都從農村送出來（都考上了學校分配了工作），這就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要知道，我們幾弟兄的成長有好幾個都是經歷了六十到七十年代的困難時期的。去年，我們到范壩鄉父親師傅的家鄉去看望父親師傅的後人的時候，父親師傅的女兒說起經濟困難時期父親去他們家背糧食的事情，不勝唏噓。我們也聽得熱淚盈眶。我又記起在我上小學四年級時，有一次和父親上山鋤洋芋草，回來時背了一些野菜和挖的野生藥材，走到半路時，父親說：“太疲乏了，我歇一下。”就在山路邊的石板上睡了有將近一個小時。那時候，我年齡小，卻不知道那一個小時，父親兇險的情況。後來，在又一次從山上回來的路上，父親終於暈倒在山路上，是鄰村的人看見之後背回來的。這次回家后，在床上躺了近一個月，吃藥打針，身體才慢慢恢復。後來，醫生說，幸虧就醫及時，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我總認為，其實父親最大的功勞還不僅是與母親養育我們長大成人。更重要的是，父親留給我們一筆巨大的精神財富，那就是愛書和愛讀書的習慣。

　　以前，姐夫是一個單位的司機，家庭條件要相對好一些，住在縣城，有一次父親到姐姐家小住幾天，在書店看到縮印版的《辭海》要六十元錢，八幾年這就是一筆較大的開支，父親就問姐夫要了點錢將這本書買了下來。現在這本珍貴的辭海就放在我的書櫥里。在這本書的扉頁上，我看見父親寫着一九八九年六月二十五日，購於××新華書店。每當看到這本書，我就會想起父親，想起他讀書時的模樣。記憶中，父親在農閑的時候總是會拿上醫學書籍到後門外邊看，一看就是大半天。後來他的眼睛視力下降，就戴上眼鏡看，再後來就用兩隻眼鏡重起來看，當然，他的醫術也在不斷地提高，成了方圓幾十里有名的中醫。就在他去世之後，還有一位二十里之外的患者來到我家找他看病。當時是四哥在家，問那人找誰，那人說你父親到哪裡去了，四哥回答說：“走遠了。你找不到了！”那人還不明白，旁邊的人說了父親去世了，那人連說：“可惜了！可惜一個好醫生了！”直到現在，我們都在保持着這個愛書和愛讀書的好習慣。現在，我還經常在收到案件代理費之後，到書店去買一本自己喜歡的書，來充實自己。我常常戲稱古有賣文買書，今有出庭買書。

　　我們憑藉著父親留給我們的愛書和愛讀書的好習慣，都有了自己喜愛的工作，大哥考的軍醫學校，算是繼承了父親醫學的衣缽，二哥當了十幾年教師之後，學習法律成了一名執業律師。三哥是一名鄉鎮幹部，四哥在一家國營物流公司做管理人員，我也是在做了十年教師之後，在一次電視台公開招錄新聞記者考試中順利通過考試成了一名記者。五年後，在一次公開招考司法所長時，又通過考試，到了司法所工作，後來通過了司法考試，成了一名法律援助律師。

　　我現在回想起，每次當玉米收了之後，我們圍在一起抹玉米時或者在剝核桃仁時（核桃在榨油之前要把硬殼去掉）父親就會給我們講西遊記、三國演義、封神榜的故事，每次都是問我們想聽什麼。當我們說出一個名字之後，父親就會隨機講一些故事，故事講的很精彩，往往不知不覺就把勞動任務完成了。完成之後，我們會要求再取一些玉米棒子或者核桃繼續勞動，因為這樣我們才能繼續聽父親講故事，不管多長時間，每次都是意猶未盡。

　　記得小時候，我怕洗臉，父親在了解到我怕洗臉時由於害怕毛巾扎的時候，每次父親給我洗臉的時候，就會用毛巾蘸了水一下下的輕輕地把我臉上的水沾干，而不是像用抹布抹桌子一樣抹乾。於是，我就特別喜歡父親給我洗臉。

　　父親雖然離開我們二十年了，但是，我還時時想起父親的音容笑貌。有好多事情，宛如就在昨天發生一般。

　　父愛如山，我也愛我們的父親！

　　二0一三年五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