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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無以言表的宿命

手機:M版  分類:愛情小說  編輯:pp958

  流言一樣抵達的指頭

  指頭來的時候,是2004年6月1日黃昏,那時天空居然還保留着澄澈的蔚藍色。我在陽台上被梧桐樹葉子疏離的縫隙里,看見了邁着碎步的指頭,黑襯衫黑長褲、尖利的黑色高跟鞋,背上是一個小而瘦的雙肩包。她將頭高高仰着,跟在我爸爸後頭。

  我開門時,正碰上指頭的眼睛,清亮的深灰,上眼皮深深凹陷進去,她個頭很高,額頭剛好抵達我的鼻尖。指頭撞見我驚愕的表情,眼睛指向別處,笑了。她喊了我哥哥。我伸手去接她的包,她一扭身就閃過了,臉上現出初到的羞澀來,去咬她的上唇,她的牙齒細碎參差,是一口可愛的四環素牙。

  媽媽一直在廚房。因為對這個突兀的客人懷着狹促慌亂的偏見,媽媽甚至將準備給指頭的拖鞋、床單都搬運到廚房去打理。

  指頭是爸爸下鄉時喜愛的女人的丫頭,17歲,父母前些年車禍雙雙喪生。消息輾轉傳到我父親這裡已過幾年。他先是跟媽媽商量,要把指頭接過來,媽媽不答應,後來爸爸用一記清脆耳光征服了她。爸寄過去機票,終於將指頭從遙遠的大理,喚到了揚州。爸爸對我說:“老段,指頭從此也是你的負擔。”

  是生到極致的鐵鏽紅

  第二天,我跟指頭說:“帶你去走走揚州。”她說:“不,老段。”她突然叫我老段,然後頓了頓,“我喜歡叫你老段,老段,哈!老段!我需要去做一個頭髮,深紅色的;我還需要置辦一些衣服鞋子,黑色的。”指頭這樣說的時候,眼睛依舊望着遠處。這既讓我覺得她其實並不如我想象的那麼卑微羞澀,又能讓我比較仔細、八卦地去研究她。指頭輪廓清晰凜冽,彷彿找不到我父親的影子。

  她竟然將滿頭秀髮染成通紅,像是生到極致的鐵鏽。從理髮店出來,指頭突然轉過身體說:“老段,或許你就是我親哥哥。”我無言以對,但縱使我們必須要有點什麼關係,我還是不希望指頭今日的話一語成讖。

  指頭住了下來。爸爸原本是要將指頭送去讀書,去夜大學會計,或者去職高學電腦,再或者給她找一份體面的工作。指頭卻不肯,她說她有錢,是不少的數目,八萬七千塊。然後她就在離我們家不遠的繁華的維揚路,開了一家小小的成人保健品商店。指頭這樣的決定,遽然讓我們全家感到驚詫和難堪。她卻說:“這是安靜刺激的職業,也是無須累及牽扯你們的職業。”

  然後她就將家裡屬於她的拖鞋、床單、窗帘一併收了。臨行前,指頭送了一向冷漠的媽媽一件昂貴禮物,是全套的“蘭蔻”保濕美白系列。

  17歲可恥的答案

  去將近一個月,指頭再無音信。我生日前一天,指頭突然跟家裡打電話,說找“老段”。她說:“老段,你不是沒女朋友嗎?告訴你,我剛進了一種特好的充氣娃娃,怎麼樣?送你做生日禮物吧!”我張大嘴巴,一時啞然。指頭卻不理會,一個勁在那裡喊:“老段,要不要啊!有顧客來了……”礙着父親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我便說:“指頭,哥哥的終身大事我自己解決,你好好管你自己。”然後匆忙掛了電話。

  突然,我很想去看看指頭。

  去的時候是黃昏,先是在她的商店外面繞了三圈,確定裡面沒顧客后,才閃了進去。我閃進去的時候,見紅頭髮指頭,背對我坐在一對大腿上,很安靜,他們在接吻。我準備退回去卻已經來不及了,指頭跳下來,驚喜地喊:“老段,你是來拿娃娃的吧?”

  “我……我是想問問你這裡有沒有‘媽富隆’。”指頭“呸”了一聲:“老段,別讓女人吃藥,套套好。”那一刻,我突然覺得自己很賤。指頭這時才扯起剛才跟他親吻的那個男人,比我要高,健壯但頹廢的男生,20歲左右。指頭說:“他是我的顧客。”

  “買充氣娃娃的?”我脫口而出。那男生起身就走,臨走前又去拽了指頭的屁股。這讓我噁心。指頭終沒有把“生日禮物”送給我,那地方我待着煩躁彆扭。我說:“指頭,爸爸很想你,有時間回去吧。”末了補上一句,“交友慎重些。你還只17歲。”她答:“當初我媽媽跟你爸爸的時候,也只17歲。”

  可恥的答案,可恥的指頭。

  突然變成瞌睡的老刺蝟

  爸爸說,指頭不是他的孩子。指頭出生的時候,他已經離開大理6年。我突然覺得父親也很可恥:“她出生前10個月,你難道沒去過大理嗎?”爸爸說:“沒去過。”媽媽說:“她來過揚州。”

  我突然想念瑪吉,想想我們已經分手2年,分手原因僅僅是因為瑪吉要去一個叫蒙比利埃的鬼地方留學。我試着跟她父母打去電話,瑪吉卻說:“老段,我回來了,孑然一身。”

  我們見面,就在瑪吉的家裡,我們擁抱、親吻、做愛。一氣呵成,我們彷彿能輕易敵過兩年歲月的流逝容顏的改變。瑪吉穿好幾年前流行的百褶裙、羊皮的小皮鞋,黑色直發,26歲的瑪吉,彷彿還是大學里那個清純如水的女生。

  爸爸後來用央求的語氣跟我說:“兒子,有空要指頭回來吃頓飯吧,你不能有了瑪吉就忘了她。”求我不成,爸爸便央求瑪吉把指頭帶回家來。那時指頭剛換了髮型,藕紫色、大爆炸,配上她深灰色的眼睛,像一隻瞌睡的老刺蝟。自從她開了那間成人保健店后,指頭便突然從我眼裡迅速老去。

  指頭無數次地叫我“哥哥”,而且還反常地多次叫我爸爸為“爸爸”。瑪吉後來跟我說:“親愛的,你老爸下鄉成績好啊,指頭那女孩很拽呢。小心她跟你搶遺產!”

  瑪吉開始慫恿並期待我爸爸或者指頭突然出現狀況需要輸血,一次DNA檢測就能驗出指頭是不是我的親妹妹。這種無聊的遊戲當然說服不了我,但瑪吉卻說服了我媽媽。爸爸不知故意還是糊塗,也竟然同意了。

  這是一場無以言表的宿命

  指頭是在爸爸跟她說要驗DNA后的第二天消失的。我再去她的商店,裡面已經換了主人。關於指頭的離開,她的鄰居這樣告訴我:指頭穿着一件長長的黑色風衣,束了頭髮,很尖利的長統靴,背一個小小的雙肩包,搭的是一輛途經揚州的貨車。

  其實我是不想責怪瑪吉的,但我終是責怪了她。瑪吉跳將起來,彈開她的直發她棉質的長裙和小羊皮靴,和某部電影中美麗卻憤怒的法國女人如出一轍,她罵我的時候偶爾還夾雜着幾句法語。

  於是我和瑪吉分道揚鑣。

  然後我跟媽媽說,我要去大理,把指頭找回來。

  我在大理尋尋覓覓,20天過去了,並沒有找到指頭。我不得不回到揚州。

  爸爸說:“我知道了,她不是我的骨肉。”

  媽媽給我找了女友,是她們醫院剛分來的大學生,24歲,不很美,但個高,喜歡黑色,如果我硬是要牽強的話,這個女子和指頭有些致命的相似。我們接觸一個月,她便搬到了我家。三個月後,姑娘懷上了。我們便着手結婚。我不是不想對這場婚禮煽情些來點浪漫註腳,可是我擔心着指頭,我希望她此時能在溫暖的揚州。

  指頭出現的那個下午,我正和父親經過維揚路,我們剛發完了一批結婚喜帖。指頭輕輕地打來電話:“老段,我在揚州。”爸爸眼睛濕潤:“其實我知道,指頭不是我親生。去吧,無論結局如何,我來收拾。”

  見到指頭,是在一家促狹的小旅社,窄窄的白色床單,紅頭髮的四環素牙齒的指頭,像一個流氓抵擋過來,她跟我說:“老段,我愛你!”

  我說不出話來,指頭抵死纏繞住我……

  很深很深的夜裡,指頭說:“老段,我要走了,我要去搭我的貨車離開揚州。”她接著說,“你不要留我,你留我的話我就爬不上那高大的貨車了。”

  指頭穿起衣服,黑色長裙。我們走出門,探過漆黑的樓道,這一路嘎吱作響的陳舊地板,很快就到了盡頭,這就是我和指頭的宿命。

  終於有一輛貨車肯為指頭停了,司機是一個男孩兒,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羞澀而又勇敢的模樣。他敞開車門,笑嘻嘻的,也不問指頭要到哪裡去。我留戀地扯住指頭的裙角,她卻不回頭,只拋下了一句話:“老段,我這次是真的離開。”

  我的婚禮熱鬧、奢華、完美,我和新娘在眾人的期待中,毫釐不差地完成了所有儀式。之後我跟妻子說,我會給她幸福。我當然會,儘管有時仍會想,指頭是否已開始了她想要的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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