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重拯救

　　陽洵大橋之所以被稱為“殉情橋”，源於一個凄美的故事：“文革”中有一對出身不同的青年男女相愛了，他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註定充滿風雨，在政治挂帥的年代里，人們對他們的愛情進行了粗暴的干涉，兩人最後為信守愛的諾言，決定以死抗爭，從這座橋上投河自盡。從那以後，這座橋就出了名。但是這座橋再次引起人們的重視，卻是因為《陽洵晚報》的一篇報道《陽洵大橋何以重新成為“殉情橋” 》文中披露：近幾年來，在陽洵橋投江自殺的人已達到16人之多!其中青少年就有8人之多!重視公共心理健康特別是青少年心理健康已是迫在眉睫!

　　心理學青年博士何浚就是看了這篇報道后，毅然決定當一名“守橋志願者”的。他堅持在每個星期天到陽洵橋義務巡視，只要發現情緒反常的人，他都會密切注意，主動和他們交談，利用自己豐富的心理學知識，為他們提供幫助，引導他們擺脫陰暗心理，打消自殺的念頭，重新確立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氣。一年下來，他的義舉漸漸為人們所熟知，一些媒體的記者聞訊對他進行了報道，他的事迹一下子廣為人知。

　　誰知道人一出名麻煩事接着就來了。何浚被團市委評為“年度十大傑出青年”，接着又被評為“感動2006十大人物”，市委、市政府隨後發出通知，發起了“向何浚同志學習”的號召，並準備向上推薦他申報“全省十大傑出青年”。何浚所在的醫院也發起了“向何浚同志學習”的運動，他所在的心理醫治中心更是提出了“一切向何浚同志看齊”的口號，這樣一來，何浚原本平靜的生活全部被打亂了，他不得不拿出大量的時間接受各種採訪，參加各種事迹報告會，寫那些讓他頭疼不已的宣傳材料。

　　更讓他始料未及的，是冷冷清清的陽洵橋也跟着他一起熱鬧了起來。每天都有大量的人來到這裡，“以實際行動向他學習”。這裡面有真心助人的，有專門跑來看熱鬧的，更多的則是帶着記者、攝像機來“學習先進”的。他們來了以後，何浚都會擺出一副巡橋的樣子讓記者們拍攝，電視上報紙上隨後就會出現這樣的報道：“在學習何浚同志的活動中，某某領導以身作則，親自參加到‘巡橋志原者’的行列里來……”

　　這些宣傳活動讓何浚很難堪，也很疲勞，更讓他討厭，他想既然大家都已經參加到巡橋的活動中來了，他就沒必要再在這裡扎堆湊熱鬧了。他找到有關部門，提出了不要再宣傳自己的要求。有關領導得知了他想退出的消息，大吃一驚，嚴肅批評了他這種不負責任的想法，告訴他申報全省“十大傑出青年”的工作已經到了關鍵階段，他必須迎難而上，這不光是他一個人的事情，這更是關係到全市榮譽的大事!他不但不能打退堂鼓，反而要以加倍的熱情投入到巡橋工作中去，要像先進事迹材料中所寫的那樣：“每天下班后風雨無阻地準時出現在橋頭!”

　　何浚沒有辦法，只好硬着頭皮把這件事做下去。他每天按有關部門的布置，悶悶不樂地在橋頭錄像、照像，補充申報材料。此時的他再也感覺不到那種助人為樂的愉悅心情，代之而來的是一種麻木、慚愧和壓抑着的惱怒。

　　終於有一天，他忍不住發了火。那是個星期天，他又極不情願地來到了陽洵橋頭，在人們各種各樣的眼光里開始了公式化的巡橋活動。看着橋上那一堆堆的人，他又好氣又好笑：這地方都快成了一級警衛區了，還有誰敢在這兒自殺呀！

　　剛想到這兒，不遠處突然有個少女爬上了欄杆，直起身子就準備往水裡跳!何浚一看，不好，準備衝過去救那女孩，可誰知道還沒等他動作，一個中年男子已經搶步上前，一把抱住了那個女孩大聲喊道：“孩子！你這是幹什麼？”那女孩被救了下來，何浚鬆了一口氣，他剛要過去問問情況，一個背攝像機的人從不遠處冒了出來，他邊調機子邊興沖沖對那個中年人說：“不錯不錯!這次拍得很成功!李局長，下面的場景是你和這個小梅姑娘談心，幫助她打消自殺的念頭，你們一定要注意表情，務求真實，小梅，你最好能流下幾滴眼淚。”

　　何浚聽到這裡不禁怒火中燒：真是豈有此理！這些人為了宣傳需要竟然拿救人的事作秀！他走過去氣憤地質問道：“你們是幹什麼的？為什麼要這個小女孩假裝自殺！”

　　李局長一看是他，連忙堆起了笑臉：“喲!是我們的救人英雄呀!是這樣的，在這次學習你的活動中，我們單位申報了市級先進單位，上級部門說我們的材料里缺少一個救人的實例，沒辦法，我們只好來補拍一個了。”何浚一聽怒髮衝冠：“救人的事能造假嗎 你們這樣做對得起良心嗎 ”

　　李局長一聽，拉下了臉：“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們這也是為了學習你才不得已這樣做的呀!電視上播放的你那些事迹材料，不也都是事後補拍的嗎 難道你次次救人都帶着記者嗎 不都是在宣傳嘛!”

　　一席話說得何浚啞口無言。他黯然無語地呆坐在橋墩上，看着那幾個人在那兒拍電影似的忙碌着，最後他們忙完了，那個李局長掏出了兩百元錢給那叫小梅的女孩，小梅接了錢，往錢包里一塞，扭身就走了。

　　何浚看那個小梅也不過十五六歲，可她剛才面對攝像頭流淚的樣子，讓他覺得這個女孩已經過早地學會了作假，他一陣心痛，忍不住追了過去，拉住小梅問道：“小妹妹，你是哪個學校的 幹嗎要來裝自殺者呢 ”

　　誰知道那女孩把他手一推，冷冷地問：“我是哪個學校的關你什麼事 有錢掙幹嗎不裝 你還不是天天在裝嗎 ”

　　何浚一愣：“我裝 我裝什麼了 ”

　　小梅一撇嘴：“算了吧!我們藝校好幾個人都跑到這兒來裝過自殺者了!其中有好幾個都是你‘救下’的，開始她們對我說我還不相信，可那次電視台拍你救人的場景，我站在一邊看了，原來你說什麼話，做什麼事都是事先編好的呀!你那不是裝又是什麼呢 今天是我們文化局的領導來表演救人，本來要我那同學來的，可是電視台的說上次她演過了，就讓我臨時代替她了。”

　　何浚聽得臉都紅了，他吞吞吐吐地說：“不過……唉!不過那……那不是我的本意呀……”

　　小梅又一撇嘴：“我開始看了你的事迹還挺感動的，覺得這個世界上真還有好人，可沒想到，又是騙人的!”

　　何浚很驚詫：“你怎麼會這麼說 你才多大呀 ”

　　小梅冷笑一聲：“你覺得我小是嗎 可是我經歷的事可不少了!我家是農村的，家裡辛辛苦苦地送我上藝校，我本來是要好好學習，將來報答父母的，可一到學校我就驚呆了，好多同學都在外面串場子被有錢人包養，許多看起來是好人的人，骨子裡都很壞，都想佔便宜，我恨透這個虛假的世界了!感覺生活就像我們學的表演一樣，處處在騙人!有時真的想自殺算了!唉，我真無聊!對你說這些幹什麼!你接着騙人去吧!”說完她一轉身，飛跑而去。

　　何浚呆在那兒!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無意間打破了一個女孩對世界的最後一點信任!他開始感到後悔，後悔自己做的那些造假的事，好事做就做了，對得起良心對得起社會就行，幹嗎非要到處去張揚呢 更可恥的是，為了配合宣傳，自己還違心地編出了那麼多故事!比如在冬天跳入零下十幾度的冰水中去搶救落水兒童，自己從來就沒有那樣做過。陽洵橋是那麼高，他都不確定自己敢不敢從那上面跳下去!

　　想到這兒，他忍不住趴在橋頭向下望去，橋底漩渦讓他一陣眩暈。這時候已近中午，橋上已經沒有什麼人了，他突然想自己要是這麼墮落下去，還不如自殺算了!他正在那兒瞎想，突然不遠處有一個人翻過了橋欄，直直地落入了水中!

　　不好，真的有人跳水自殺了!情急之下，他想也沒想就脫了衣服，從橋上跳了下去!他只聽得耳邊風聲呼呼作響，接着自己就重重地砸入了水中，等他從水中浮起來后，他才想起害怕，他拚命地大口呼吸着，穩定着自己的情緒，然後四處尋找那個跳水的人，很快他就發現，那個人在離自己不遠處，他想游過去，可沒游多遠，他就感覺到體力不支了，江水巨大的流動力讓他慢慢地筋疲力盡，他支撐不住，開始隨着江流漂走隨波沉浮，他一連嗆了好幾口水，突然感覺眼前一黑……

　　等他醒來時，他已經躺在岸邊的沙地上，旁邊有個小姑娘，正急切地呼喚着他。他仔細一看，竟然是那個小梅!小梅見他醒過來了，自責地說：“對不起何叔叔，我不知道你水性這麼差，我不該戲弄你!”

　　何浚納悶地問：“你怎麼會在這兒 什麼戲弄 ”

　　小梅流下了眼淚：“上午罵完你后我有點後悔，我想說不定是我錯怪了你呢！我就又溜回來想看看你在幹什麼，看你一個人在那兒發獃，我突然想跳到水裡去，試試你會不會救我，沒想到你毫不猶豫地跳了下來，我不該把什麼東西都看得那麼陰暗，你讓我相信了，這個世界還是真的有好人的!”

　　何浚聽了，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他小聲對小梅說：“那你保證，不把我救你的事對任何人說!事實上，是你拯救了我!”小梅不好意思了：“那只是因為我水性好，我得過全校的游泳冠軍的!”

　　何浚搖了搖頭：“我不是指那個，你讓我在救你的時候，重新找回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