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紙里的罪證

　　1阿菁看着老師在黑板上寫寫畫畫，有點兒心神不定。杜莉已經三天沒來上課了，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儘管杜莉平時也常逃課，但每次都會跟阿菁說一聲。她們是最好的朋友，幾乎無話不談，平時更是形影不離。不知怎麼，阿菁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已經有一段時間，杜莉常莫名其妙地發獃，神色也漸漸憔悴，還常常在噩夢中驚醒。阿菁問杜莉，杜莉說只是想起以前的事，心裡難過罷了。阿菁安慰杜莉，都過去三年了，再怎樣難過也不該總放在心上。杜莉沒有手機，阿菁也不知道她家的電話號碼，所以，阿菁雖然擔心卻也是無濟於事。

　　下了課，阿菁緩緩地朝宿舍走，她感覺頭有些痛，忍不住用力揉揉太陽穴。走到一棵木槿樹下，她突然一陣頭暈，接着，眼前似乎有一張張剪紙飛過，剪紙重重疊疊，黑的、白的、紅的、紫的、綠的，有神仙鬼怪，有骷髏頭，也有臉譜。阿菁一下子愣住了，心提到了喉嚨口。就在這時，一張剪紙箭一般朝她飛過來，阿菁恐懼得尖叫一聲，抱頭蹲在地上。

　　晚上，阿菁因為身體不舒服，早早上了床。她閉着眼睛，卻睡不着。奇怪的是，同室室友一直未歸，直到凌晨，才有兩個人回來。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后，是室友恐懼的聲音：“杜莉死得真慘，身上到處都是血，我都不敢看。現在，我連宿舍都不敢進了。”另一個室友示意她小聲點，說：“真是奇怪，她為什麼會死在小倉庫？”

　　阿菁如遭電擊，猛然坐起來。杜莉死了？她死了？阿菁不顧一切地跑出去，跑到燈光昏暗的甬道上，卻一下子辨不清東南西北。那間廢棄的小倉庫，她和杜莉去過，杜莉曾經對她說，有時候心裡很不安，似乎只有這個黑暗的角落才是安全的。那個時候，她還笑杜莉傻。

　　2杜莉是割腕自殺。血順着門縫流出去，被清潔工發現，才找到杜莉的屍體。阿菁難以想象，鋒利的匕首一下子切斷了動脈，要多大的力氣？阿菁躲在角落裡，失聲痛哭。是什麼事讓杜莉如此絕望？為什麼不對她說出來？杜莉心裡，難道深藏着痛苦的秘密？

　　杜莉死後，阿菁失魂落魄，鬱鬱寡歡。上完晚自習，她獨自一個人向宿舍走。平時，她總是和杜莉並肩離開的，但現在，她一次又一次地回頭，身後空蕩蕩的。昏暗的燈光下，阿菁恍惚又看到了剪紙，薄薄的紙片在風裡飛來飛去，離阿菁越來越近。阿菁停住腳，獃獃地看着剪紙。杜莉喜歡剪紙，尤其是鬼臉臉譜，她收集了很多，常常拿給阿菁看。杜莉說她上輩子一定是剪窗花的，所以這輩子跟剪紙有不解之緣。這是不是杜莉在向自己傳遞某種信息？阿菁默默地立在樹下，突然，剪紙消失了。

　　阿菁的母親是醫生。走到宿舍樓前，阿菁拿出手機，忍不住給母親掛電話。聽完阿菁的講述，母親不無擔憂地說這不過是她的幻覺，她只是因為太思念杜莉，所以才看到杜莉喜歡的東西，就像意識中的海市蜃樓，看上去真真切切，其實不過是虛幻的東西。阿菁關上手機，仰起臉，向著黑漆漆的天空問：“杜莉，是你嗎？如果是你，跟我說句話好嗎？”

　　四周一片寂靜，只有風吹動樹葉的“沙沙”聲。

　　3兩星期過去，該放寒假了。阿菁收拾好東西，看看對面的床鋪。杜莉的床是空的，她的東西早打起包，卻一直無人來領。也許，她該替杜莉送回去。

　　阿菁拎着兩個包等車，神色萎頓。身邊立着一個年輕人，高高瘦瘦的，眉目間卻有幾分凄惶、疲憊。奇怪的是，他一直盯着阿菁。阿菁轉頭直視他，他突然問：“你是杜莉的朋友嗎？”

　　阿菁詫異地看着男人，點點頭。男人對阿菁說：“如果你不介意，我們聊聊好嗎？”

　　阿菁猶豫片刻，答應了。旁邊就有一家咖啡館，咖啡館里人很少，男人找了個靠角落的位置坐下，阿菁也跟着坐下了。男人要了兩杯咖啡，說自己叫劉立軍，是杜莉的朋友，曾看到過杜莉和她在一起的照片。阿菁疑惑不解地看着他，劉立軍說杜莉死之前曾去找他，她喜歡他，可他一點兒都不喜歡杜莉。

　　阿菁吃了一驚。杜莉喜歡他？她為什麼從沒對自己提過？

　　“你，和杜莉認識幾年了？”劉立軍問阿菁。

　　“三年。在上大學前已經認識。”

　　“你，認識她的姐姐杜梅嗎？”劉立軍遲疑着問。

　　阿菁點點頭，說：“其實，我和杜莉認識，是因為她姐姐的自殺。三年前，她姐姐租了我們鄰居的房子，我看到杜莉在姐姐死後痛不欲生，覺得她很可憐，便去安慰她。上大學后，我們竟在一個學校，住同一間宿舍，自然成了好朋友。”

　　劉立軍低着頭，半晌才用低低的聲音說他是杜梅的男朋友，三年前，他在部隊服役，是因為他提出分手，杜梅才自殺的。

　　阿菁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劉立軍說他想到外面的世界歷練一下，於是去參軍。可杜梅不同意，三個多月不接他電話，不給他寫信。他每天都苦苦地等待，後來他實在無法忍受，一怒之下說不如乾脆分手。想不到，一星期後，杜梅就跳樓自殺了。阿菁獃獃地看着劉立軍，半晌，他抬起頭，痛苦地說：“我不知道，這還不是結束。我不知道自己還會犯錯。杜莉死之前找到我，說她愛我，我說自從她姐姐死後，我的心就死了。我不知道她會自殺，我真的不知道。”說完，劉立軍神色凄惶，頭深深地埋了下去。

　　阿菁一言不發，眼睛直直地看着對面的牆。桌上的咖啡涼了，天也漸漸黑了。阿菁如同一具木偶般走出咖啡館。燈光昏暗的路上，她忽然看到一張又一張剪紙在她眼前飛來飛去，重重疊疊的臉譜越來越多，每一張都要嵌入阿菁的眼睛。阿菁忍不住尖叫一聲，跌到地上。

　　4阿菁扭傷了腳。在家休養，阿菁心不在焉地一遍又一遍翻着相冊，裡面都是她和杜莉的照片，坐着的，牽着手的，擁抱的，對視的，看着看着，阿菁的眼裡湧出淚來。

　　合上相冊，阿菁從電話本里拿出劉立軍的名片。杜莉還有多少事瞞着她？她想和劉立軍好好聊聊。奇怪的是，劉立軍的手機居然成了空號。她又撥他公司的電話。電話是一個男人接的，問她是誰。阿菁說是劉立軍的朋友。男人猶豫一下，問：“劉立軍死了，你難道不知道？”阿菁吃驚地張大嘴巴，半晌，她聲音顫抖地問他是怎麼死的。男人說他從陽台上跌下去，摔死了，應該是自殺，就在三天前。還說他的兩個女朋友都先後自殺了，他承受了太大的壓力，所以才會選擇這種方式結束生命。

　　放下電話，阿菁呆坐了半天，如同陷進一團迷霧。她眼前晃過劉立軍凄惶疲憊的一張臉，忍不住落下淚來。

　　第二天一大早，阿菁跛着腳找到了杜莉的家。敲了半天門，才有一個老人出來，是杜莉的父親，一個酒鬼。阿菁說自己是杜莉的好朋友，來送還她的東西。

　　老人點點頭，把阿菁讓進屋子。阿菁走進杜莉的房間，老人站在門口，似乎是嘆了口氣說：“莉莉媽去世早，我沒有管教好兩個孩子。這屋子裡的東西，我沒動過，也不想動了。她的東西，你隨便放下吧，如果你想要什麼，請隨便拿。”說著，老人緩緩地關上了門。

　　阿菁看着小而凌亂的房間，心情很複雜。和杜莉一起三年，杜莉無數次到自己的家，卻從未邀請她來杜莉的家。這個寒酸的家，杜莉大概是想從生活中抹去吧？陽光從窗口透進來，照到書桌上，看得到薄薄的一層塵土。阿菁坐到杜莉的小床邊，手扶到了枕頭上。突然，她的手似乎被什麼硌了一下。阿菁翻過枕頭，發現枕套里藏着一枚鑰匙。

　　金黃色的小鑰匙躺在阿菁的手掌心，她看看鎖着的書桌抽屜，彎下腰試着去開。抽屜打開了，裡面是滿滿一抽屜的剪紙，各種各樣的臉譜、妖魔鬼怪，一張比一張恐怖。阿菁的手一顫，幾張臉譜掉到地上。這些臉譜，阿菁多數沒見過，剪得不規則，邊角都很毛糙，會不會是杜莉自己剪的？

　　阿菁疑惑地再往下翻，剪紙下面還有一個硬皮本。翻開，原來是一本日記。阿菁坐到床上，從最後一頁看起。

　　12月10日

　　我再也無法忍受了。三年了，每晚都是噩夢，我該怎麼辦？

　　我不信會有報應，我只想得到愛，這有什麼錯？我恨她，我恨他，也恨我自己。我憎恨這個世界。天啊，我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界？我為什麼不在出生時就死掉？我為什麼要承受這麼多的痛苦？

　　阿菁感到茫然。杜莉在說什麼？她恨劉立軍？可那個“她”又是誰？阿菁將日記本攤在膝蓋上，從頭看起。

　　天，漸漸黑了，路燈亮起來。阿菁合上日記本，渾身發冷，心像被凍住了一般。她抱着剪紙和杜莉的日記本離開，來到一個空曠的地方，將剪紙和日記點燃，眼看着它們化為灰燼。

　　5回到家，阿菁把相冊拿出來，還有杜莉寫給她的信，兩人一起折的手工，上課寫的小紙條，一切和杜莉相關的東西，阿菁都收集到了一起，然後付之一炬。做完這一切，阿菁伏在桌上，眼淚一串又一串地掉下來。原來，她根本不了解杜莉，原來，她對杜莉一無所知。她和杜莉，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

　　三年前，當杜梅將劉立軍帶回家，杜莉對他一見鍾情，狂熱地愛上了姐姐的男朋友。所以，她想方設法鼓動劉立軍參軍。劉立軍走後，她偷偷弄壞了姐姐的手機，而劉立軍打到家裡的電話也全被她攔截了。杜梅以為劉立軍變心，傷心不已。因為換了工作，為了上班近，杜梅離開了家。杜莉來到姐姐租住的地方，看到她在陽台上哭泣。杜莉站在姐姐的身邊，一遍遍撫摸姐姐的頭髮，說：“如果不能得到幸福，活着還有什麼意義？如果連最後的幸福都抓不到手裡，就像行屍走肉，活着還有什麼樂趣？與其不幸地活着，不如死掉。”

　　姐姐抬起頭，詫異地看着杜莉，杜莉手一推，姐姐像一片樹葉般從樓上摔了下去。

　　姐姐死了，杜莉以為自己會得到劉立軍。她每天都給他寫信，給他打電話，可她無法承受內心的折磨。是她殺死了姐姐，她開始頻頻地做噩夢。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是看到姐姐就站在自己的跟前，來向她索命。杜莉需要一個朋友，一個形影不離的朋友，於是她找到了阿菁。為了擺脫心靈的陰影，杜莉又開始收集剪紙。杜梅曾說她害怕那些臉譜，看到那些鬼神剪紙，她就忍不住手腳冰冷。杜莉下意識地剪出恐怖剪紙，想嚇走姐姐的鬼魂。可這一切，根本抵擋不了她內心的恐懼，她仍舊夢到姐姐，夢到杜梅向她伸出復仇之手。

　　劉立軍複員回來了，杜莉想和他在一起，只有和他在一起，她才能鼓足勇氣活下去。但不久，杜莉發現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勞，劉立軍根本不愛她，她無法抹去姐姐在劉立軍心裡的影子，無法讓他愛上她。得不到想要的愛情，內心又得不到安寧，杜莉絕望了，在黑暗的小倉庫里，她割腕自殺。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幾個月過去了。阿菁再未看到過剪紙。她已經忘記了杜莉。當一個人徹底忘記另一個人的時候，和她相關的一切也就不復存在。但在心裡，阿菁還有一個秘密。恐怕只有她知道劉立軍的死因。杜莉在日記中說，劉立軍生日那天，她送他大罐的雀巢咖啡，裡面摻了足以讓他成癮的毒品。當他喝完咖啡，發現自己要依靠毒品生存時，他一定會自殺。即使不自殺，他也會生不如死，這是杜莉最後的報復。

　　阿菁，其實並不是杜莉的朋友，當阿菁明白了這一切，她把杜莉埋在了過去，永遠都不想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