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誰來買單

　　省農業廳評選百名“種養大戶”，辣子村種辣椒的老辣叔榜上有名。受農業廳委託，縣農業局要在村裡舉行頒獎儀式，授予老辣叔“辣椒狀元”獎牌，轉發2000元獎金。老辣叔樂得夢中也笑醒了好幾回，盤算着：這獎金加起來，少說也有3000元吧！今年，還清了買肥料、農藥、建大棚的貸款，只是翻修房子時，還欠下親戚的3000元，這不，正好填平這個窟窿！

　　在頒獎大會上，縣農業局局長和鄉長把省廳授予的獎牌和獎金送到老辣叔手中，然後，分別發表長篇演講。直到日上中天，儀式才宣告結束。村主任扯了扯他：“老辣叔啊，該吃午飯了，領導的肚子里唱大戲了呢！”老辣叔猛然醒悟：“行，這飯，俺管……”村主任不容分說，將老辣叔推進局長的小車裡。

　　本來想把領導帶到家裡管飯的老辣叔被稀里糊塗拉到鎮上的香千里酒樓，進了樓上一個裝修堂皇的包廂。老辣叔心想，領導看得起俺呢，給俺這麼大的排場面子。服務生彬彬有禮，問客人由誰點菜？村主任請局長、鄉長點，局長、鄉長說讓老辣叔點。老辣叔一輩子沒進過如此高檔的酒樓，臉上紅通通的，連說：“俺是土老帽，連菜名都不識兩個，由領導點，由領導點，隨便吃點啥就行了。”村主任才不隨便呢，大大方方地點起“龍鳳湯”、“八珍鴨”、“清蒸鱸魚”、“烤地羊”……單是那酒，老辣叔只在電視廣告里見過，是“五糧液”名酒。

　　一桌子菜全上齊了，老辣叔瞪圓了眼睛：我的媽呀，自己不過是一個種辣椒的“狀元”，說到底也是個種地的，犯得着要領導這麼破費嗎？這桌酒席，少說也要花好幾百元吧？這錢，能供多少個沒錢上小學的孩子讀書啊？給自己擴大種辣椒的大棚該多好！老辣叔坐不安穩了，說出去一下。還沒邁出包廂，就被村主任拉了回來，指着包廂里的一扇門，埋怨道：“這裡有方便的地方。”

　　老辣叔進了衛生間，開始想主意，怎麼辭了這頓吃請。這昂貴的酒席他實在咽不下，他心痛，還不如回家嚼饅頭、吸溜稀飯來得安然。這時，他一眼瞥見不知是誰扔下的半張報紙，大字標題寫着：《堅決清除餐桌上的腐敗》，署着市紀委書記的大名，是他學習“八榮八恥”輔導講話中的第七篇。老辣叔一看，可不得了，紀委書記說了，嚴禁用公款大吃大喝，更不容許幹部下鄉吃農民、坑農民，誰違反了，要他吃不了兜着走！老辣叔他把報紙折進衣袋，出了衛生間，朝領導們說：“對不起哦，俺得回家修補種辣椒的大棚呢！”

　　村主任一看，追出去一把揪住老辣叔：“要走，你也得先把賬給結了！”這下，老辣叔才算弄明白了：這桌酒席不是領導犒賞他的，而是領導要他這個“辣椒狀元”放血！他囁嚅着嘴唇，半天說不出話來。村主任詐唬道：“咋啦？當心我日後把你這老辣椒給腌……腌成醬了！”

　　老辣叔賠着笑臉：“這賬……俺結，俺結。”村主任像押犯人似的把老辣叔帶到一樓收銀台前，收銀小姐一算賬，老辣叔驚得目瞪口呆：一共1038元！收銀小姐說：“我給你打折，只收998元——久久發！圖個吉利。”老辣叔他抖抖索索，伸手去掏獎勵紅包，卻掏出了衛生間里撿來的報紙。

　　一輩子老實巴交的老辣叔不知怎的就來了“辣”勁，老辣叔浮出一點壞壞的笑：“行啊，村主任，我就豁出來，大方一回。不過，我得找人給簽字哩！”村主任一聽，也笑了：“你是怕老婆說你把錢拿去賭了，泡小姐了？得，我給你簽字證明，讓你拿回去向老婆報銷！”老辣叔搖搖頭：“不行不行，你官太小了！”在村裡大權在握，說一不二的村主任忍氣吞聲：“那，請鄉長、局長簽字總可以了吧？”老辣叔還是搖搖頭：“不行不行，官還是小了！”

　　村主任一拍桌子，吼出了老辣叔的大名：“劉大貴，你別爛轎子不識抬舉，給你熱臉當冷屁股啊！”這一拍可不得了，竟拍出了一道閃光——照相機拍下了難得的鏡頭。

　　原來，不知啥時候來了幾個記者，有報社的，有電視台的。他們本來是要到辣子村採訪頒獎現場的，因臨時有緊急採訪任務，錯過了時間。來到辣子村，聽說“辣椒狀元”領了獎牌、獎金，被領導拉上車走了，便一路追蹤，搶新聞來了。

　　立刻，收銀台前熱鬧起來，圍觀的人攏成一圈。在包廂里等得不耐煩的鄉長和局長也來了，他們都認識這幾個記者。局長趕忙打起哈哈：“各位大記者辛苦啦，是要採訪‘辣椒狀元’的吧？歡迎歡迎！”鄉長也挺識趣，將老辣叔推到鏡頭前。上次做免征農業稅專題報導時，這幾個記者採訪過老辣叔。他們開始導演，要老辣叔將獎牌和紅包亮在胸前，擺好架勢，露出笑容，談談獲獎后的感想。

　　對着記者的照相機、攝像機鏡頭，老辣叔眼前老晃着包廂里豐盛的宴席，好像做了八輩子的虧心事，擠出的笑，怎麼看也是個哭相。乾咳幾聲后，把上次接受採訪時村主任教他說過的話，重述了一遍：“免征農業稅嘛，減輕了農民負擔，給農民帶來了很大的實惠啊……”

　　這不是故意說反話嗎？局長、鄉長和村主任面面相覷。記者見牛頭不對馬嘴，趕緊打住，強調老辣叔要說的是獲獎后的感言。老辣叔胸脯起伏，臉色變成了青辣椒，對記者說：“俺先跟領導們說說事兒行不？”記者憑着職業的敏感，知道准有新聞故事，但又不好把弦綳的太緊，只好耐心等待。

　　老辣叔和領導們重又進了包廂。局長埋怨鄉長，不該讓老辣叔簽單，加重農民兄弟的負擔。鄉長埋怨村主任，這事咋不事先向領導彙報呢？記者一曝光，豈不是給領導臉上抹黑嗎？村主任憋屈極了，暗暗罵道：“狗日的，哪次你們下鄉不是胡吃海喝，哪次不是讓我簽單？老子又不開銀行，能屙出錢啊？只能是斧頭打鑿鑿打木嘛！現在倒好，你倆成了好人，讓老子背黑鍋，當替罪羊！”罵雖罵，但嘴上還是不停地說：“都怪我，都怪我，給領導添麻煩了！”

　　老辣叔看着三個人的表演，樂得真想叫爽。他狡黠地笑了笑，說：“各位領導，不好意思，讓你們餓肚子了。這酒席的錢，我付，但簽字還是要的。這裡沒有更大的官了，也就只好勞駕三位先在這上面簽個大名吧！”說著，將那張報紙攤在桌面上。三位領導一看那報上的標題和署名，一個個大眼瞪小眼，心裡叫苦不迭。還是局長見多識廣，當機立斷：“哪能讓你買單啊！這錢，當然不是公款，算我掏腰包請客。不過，老辣叔，你得給我簽字，向記者證明不是公款請吃。”鄉長和村主任連忙附和，聲言買單的錢由三個人分攤，不能讓局長一人包攬。鄉長當過宣傳幹事，筆頭來得快，三下五除二，立馬寫了一張“此宴席不是公款請吃”的證明，要老辣叔簽字。老辣叔吸了吸餐桌上飄出的香氣，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震得包廂里嗡翁作響。

　　待在外邊的記者等不住了，推開門，把照相機、攝像機的鏡頭，對準了包廂里。老辣叔倒覺得領導可憐兮兮的了，朝記者擺擺手，笑道：“別拍別拍，這有啥好拍的！下次，到我們辣子村去，拍三位領導為農民做好事、辦實事的鏡頭嘛！”局長順坡下驢，招呼記者：“來來來，你們也一起入席。這是我和鄉長、村主任湊的份子錢，設宴為劉大貴同志榮獲‘辣椒狀元’稱號表示慶賀……”

　　“慢！”老辣叔一時生出了滿腔豪氣，他不能讓三位領導瞧他是“吝嗇的小樣”，是“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朗聲說道，“這桌宴席，由俺買單！但是，大家都不能吃！”

　　這又是咋回事啊？只見老辣叔“啪啪啪”連擊三掌，叫來了服務生：“買單！結賬！勞駕你們把這桌飯菜，送到鎮幸福院去，讓那裡的十多個孤寡老人打打牙祭！”說罷，從獲獎的紅包里掏出1000元，拍在桌子上，頭也不回地走了。

　　腰背有點佝僂的老辣叔，從沒像今天這樣腰板挺直，雄糾糾，氣昂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