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燕的心事（三十五）

　　周俊學校的會計要上縣。周俊托會計去教體局問問八月二十八號，也就是後天，在市上參加特崗考試的准考證是不是統一取下來了，如果是，請把李麥燕的帶下來，會計說這不難。

　　正是課間操時間，周俊把阿舍叫到一邊詢問麥燕的病情。

　　阿舍說體虛貧血，重感冒。聽醫生說得打幾天掉針，關鍵是要靜養和營養。

　　麥燕所在的病房乾淨整潔，素白清爽。室內兩張床位，她的靠窗。

　　窗外是一棵大柳樹，萬絛垂下，遮着日光，映得病房內綠蔭蔭、涼習習。

　　麥燕面色蒼白，眼睛直直盯着點點滴滴的藥水兒，心飛得很遠……

　　從師專飛到她支教過的學校，從學校飛到娘家，從娘家飛到縣城，從縣城飛到婆家，從婆家飛到鎮上，從鎮上飛到病房……

　　心的這一路飛，飛得她疲憊，飛得她心酸。

　　心剛一小憩，又拉不住地飛……

　　飛到周俊身邊，飛到黑蛋身邊，飛到公婆身邊，飛到田四身邊……她打了個激淋……飛到依斯哈身邊……她知道依斯哈出去給她買飯去了，但她還是望了望門口。

　　心的這一路飛，還是飛得她疲憊，飛得她心酸。

　　大後天就要參加考試，而自己重卧病床，考啥呀，咋考呀！

　　命！這都是命在做祟！

　　田四，田四這個半瓜子，你害了我兩次！你害得我白懷了兩個月的娃，害得我白看了兩個月的書！你是我的伊布里斯！

　　不知道哪代哪輩欠下了你，如今要我重重地給你償還！

　　你這個半瓜子，你咋沒得好死啥！我就說過，你但得好死了，我喝涼水噎死！

　　你看你害怕人嘛！麻麻乎乎地站在我面前竟掏出了那個……你瓜笑着撲向我，抓得我胸脯疼，不知是啥，墊得我腿面子疼……

　　哼！你個不要臉的，雙摺子窩在坑裡，氣都斷得了，還衝我笑呢！

　　你笑的啥意思？是你欺侮了我道歉，是見了我還想欺侮？是你怕自己窩死了沒人知道，現在偏偏讓我給看見了，你高興？還是你覺得終於解脫了，要見真主去呢，把你美的？

　　……總之，田四，你把我美美地害了兩遍！你瓜着呢，我不和你記死仇，我呼喚了人救你。

　　你命該完，真主的口喚。現在你挺在爨堂子里瓜病肯定是好了，你有良知了你慢慢想去……

　　依斯哈，依斯哈你這個肉頭！公道自在人心裡呢。自達我進了你的門，你幾乎沒讓我消停一晚上……連白天你干下我的算上，可以說你就是沒有！

　　我說我受不了，你說費人的是男人，女人閑着呢！看啥，連老田老婆子都看出來我虛着呢……麥燕把沒插針頭的手舉起來看手心，看了半天，白白凈凈的，也就是橫七豎八的幾道皺紋，再啥都沒看出來……

　　你這個肉癩呱子，咋那麼怕我考試？我考上了又沒想着撇下你，我心裡想着我在鎮上么縣上教書，你就在那裡做點小生意，反正你也是不愛勞動。等我養下娃娃了，你給咱們看着。等娃娃長大了，我帶着念書去，你給咱們打工掙錢，慢慢地我們的日子也好了。

　　可是你左擋右攔的，唉……

　　現在，黑蛋走了，家裡沒個打硬人。剩下兩個老人，腰來腿不來地，咋辦呢？

　　我不是沒良心的人。一家子對我好着呢，兩個老人對我好着呢，公公臉凶些，心好着呢。婆婆待我更是沒麻達，她雖不識字，但她心亮着呢，她能將心比心。時時事事將心比心的是聖人！

　　那天我就知道她是勸我不要考工作來的，可當她想起自己的女子的時候，她也想起我也是娘老子的女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為啥嘛要阿舍念書，不讓我念？婆婆不會這樣胡塗偏心。

　　愁啊……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如今，我嫁了依斯哈，就得順着依斯哈。

　　那織女是天仙，她嫁了牛郎，還不照樣知疼知熱……問題是她心太高了，要帶着牛郎也升天呢，結果她心重着把一把靈藥都給吃了，到了牛郎吃的時候沒了啥。她由不得自己，飛了，撇下牛郎和兩個碎娃，眼巴巴地喊娘，那個可憐！

　　唉，真正是“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算了，不考了！依斯哈好着呢，他就是懶些，私些，好那個些，但他沒啥壞心眼兒，沒啥壞毛病，沒啥爛二心。

　　他雖說是個農民，大老粗兒，對我忠誠着呢，我也踏實安全着呢。不像有些小白臉。有知識，有教養着咋？還不都是些偽君子，對女人朝三暮四，朝秦暮楚，見異思遷，三心二意，二三其德，吃碗看鍋的……呸！啥球東西，啥球貨色！啥球下場！

　　鍘美案，西門慶……不都是例子！男人從那個時候都TMD日把揣（chua），到今天更日把了！

　　周俊……你有啥讓我放不下的，要說我考工作沒有一點點因你為你，那是假！在我的心裡，還是有想親近你的打算……可親近你着又咋？我已經是嫁了漢的女人，沒成着，你還要我？不可能！男人都是那雜慫德性，自己十個八個弄，女人但腳歪點，他不是打就是罵，不是趕就是追！

　　哼，你周俊遲早是有女人的人，如果我把持不住，投懷送抱，你下了我的肚子，回去又上老婆的肚子，虧了人了，臟都把人臟死了……幸虧，我們沒有走那一步，要不然，我可真爛真慘了，我可把依斯哈虧死了……要說干那個，叫我看，就沒有比過依斯哈的……

　　算了，不考了！我就跟依斯哈過日子，給他鋪炕，給他養娃，和他種地……好日子咋都能掙下呢，只要自己能吃苦，能跌絆（努力，拼搏）。

　　黑蛋出去了，那小伙肯定有出息，他要是能創出名堂了，我們都出去！

　　人活了，路不死！

　　山高了，心高呢！

　　把我心事大着，吃力死了！放下周俊，放下架子，放下幻想，放下過去……我念了書沒考上工作，沒考上就沒考上，阿訇說的話對着呢“只要把經念下，哪達都有油香吃！”！

　　麥燕忽然覺得自己眼前面亮豁豁的……

　　依斯哈進來了，提着飯盒，滿臉的油汗。

　　麥燕趕緊撕了塊衛生紙給他擦汗，依斯哈接過紙邊擦邊說：“咦，你今天這是咋了，熱頭從西面出來了。”

　　麥燕溫莞地一笑說：“你對我好了一年，我對你才好了一回。”

　　依斯哈真的眼淚下來了，他忙揭開飯盒，吹着氣，一口一口地給麥燕喂。

　　麥燕那嘴真好看，不大不小，肉肉兒的，紅紅兒的……

　　會計帶來了李娟的准考證。周俊在阿舍的引領下提着些禮品來看望麥燕。

　　他進來時，依斯哈正給麥燕喂飯。

　　麥燕出奇的平靜，她邊吃邊說：“你來啦？坐，坐，阿舍，給你們周老師搬凳子。”

　　依斯哈回頭一看，這個男人不認識。接着聽到麥燕的話，明白這人是阿舍的老師，麥燕的同學。

　　他忙放下飯盒，伸出大手，說：“不嫌臟吧？”

　　周俊伸手笑着說：“哪裡哪裡。”

　　麥眼看見周俊眉頭皺了一下，心笑依斯哈你也握得太緊了點兒。

　　談了些其其他他，周俊從衣袋裡掏出准考證遞給麥燕。

　　麥燕靜靜地望着准考證……望着路上一上學的女孩，望着窗前一讀書的女孩，望着街道一失落的女孩，望着鏡中一盤發的女孩，望着河邊一擔水的女孩，望着鍋頭上一難為的女孩，望着羊圈一受驚的女孩，望着院里一抱書的女孩，望着，望着……她白凈的臉上簌簌流淚，她用牙齒一塊一塊地撕了准考證……

　　碎了的准考證沾着淚水，落到床上，落到地下……都看到的是落下，那麼，誰看到了升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