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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山麓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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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山麓的幸福 標籤:當幸福來敲門 教人幸福地生活

  來自山麓的幸福

  作者:火風

  河泉的天甚是怪異。前幾日尚還晴朗當空,碧空無雲萬里,廣袤的大海也不及它湛藍。溫暖的陽光灑在大地上,如上古佳毯。地上的人兒從窩裡走出來,伸伸懶腰,坐在長木凳上,肌膚恢復了澤光。有的人緊閉雙眸,身子像書生念經一樣晃晃搖搖;淘氣的孩子欠着身子長睡在包穀草上,擺出一個‘大’字的造型;幾個年輕的少婦做着細活針線,有的打鞋幫子,有的織拖鞋,有的擺龍門陣,還有的不停地打哈欠,睡意朦朧。掉了牙的老人癟着嘴說:這是春天的味道。繁忙了一年的活計又要開始周旋了,如同生命之地球經久不息的圍繞太陽旋轉一樣。

  春天不約而同的到了,雖然還是臘月。老人說今年閏四月,所以春天會提前來。一顆顆孑然一身的櫻桃樹、梨樹偷偷的吐露新芽,鄉村散播着鮮花的蓓蕾。東風不停地吹拂着乾枯的大地,新的雨水將會沐浴人間。

  可是,河泉的天彷彿還是個五六歲的稚孩,儘管它的年歲比人類的誕生更要年長了。當兒還艷陽高照,倏忽一間,翻了臉。氣溫驟降,一會兒哭,一會兒怒號,一會兒漂雪。天空灰濛濛的,很有些昏暗,彷彿天之神生了氣,欲將懲罰大地似地。大地儘是凄冷憂傷,像一個渾身傷痕,陷身荊棘磕絆卻看不到光明的困惑者。滿山的荒草、乾枯的青蒿、‘紅紫刺’、碧青的黃松、青松、杉樹、萬年青、‘光膀子’青?樹變了色,結了冰,換上了嶄新如銀的綢衣。鴨子山頂布滿霧靄,下面已是皚皚一片。密密匝匝的草叢裡,黃雀和一些不知名的鳥兒竄來竄去。若有人經過此處,它們就像驚弓之鳥,撲哧一聲,飛竄到更為幽暗隱蔽的草叢裡去了。每當這時候,又是年輕漢子打野雞、追野兔的時節。幾個或幾十個年輕的漢子,兜里藏了把穀粒,背上負着弦弓及其它必要的工具,約計一同到山上去。野兔肥大後腿強健,跑得箭一般快,雪下得小氣不易逮。兔肉鮮嫩,老小都愛吃。偶爾從山中飛出一隻黑漆漆的老烏鴉,在濃雲密布的空中哀哀嗚鳴。彷彿誰家死了人,它是來給村鄰報信似地。

  不待東邊的山頭露出魚肚,許多人家的孩子早已在被窩裡安睡不住,唧唧喳喳的如同一隻只活潑可愛的小雞。年輕的母親不時地勒令他們在床上老實獃著,希望尚還稚嫩的孩子們能多睡一會兒。可是,淘氣的孩子卻總鬧個不停,儘管他們不能離開暖和的被衾。他們小聲小氣的計劃着一天要做的事。瞧他們那表情,嚴肅的神氣,彷彿在商量什麼‘國家大事’生怕泄露似地。孩子們想到許多美好幸福的事,小小心中藏着數不清的幻想,彷彿身上長出了美麗的翅膀,正在廣袤無際的宇宙翱翔。

  噢,今天就是除夕了啊。一年中最為隆重的節日!

  今天是除夕!

  河泉有一戶人家,昏暗的山麓立着一座低矮的土牆房子。房子由青色泥瓦覆蓋,久經雨打風蝕冰霜侵蝕,漸漸脫色,如同病人的爛瘡。一條只要下雨就會泥濘不堪的蜿蜒小路從這家的背後經過,向燕盪山緩緩爬升,如同一根巨長的泥蛇。這條路狹窄難行,汽車、拖拉機,甚至馬車也無法通過。特別是路經一線岩時,路面寬不足一隻成年人穿的鞋碼。筆直陡峭的石灰岩延至溝底,膽大的人經過這裡也會汗毛豎立,虛汗背出,心驚后怕。峭壁下幾百米的溝壑久經流水沖蝕,狹窄深寒,經年霧靄籠罩。即使最晴朗的日子,也無法窺清它的底部。谷底常常傳來陰森的恐怖吶喊,嗡嗡一片,不知是烏鴉的哀鳴還是大山的呼喊,凄厲的聲音像是厲鬼的哀鳴慟嚎。情景森然可怖,令人毛骨悚然,腿腳發顫。過的人絕不能往下視,否則僅存的一絲勇氣也會盡失。從山下往上看,雁盪山尖尖如也,恰似一個倒立的圓錐。可處于山之巔時,它卻平坦開闊,青山綠水望之不盡,牛羊成群,四方又生了千重的磅礴大山。上面住着幾百戶人家,那是河泉的一個部落,叫彝良寨。寨里的人全是彝族,他們熱情好客,民風淳樸,厭惡爭鬥,彷彿住在一個桃花源的和諧世界。彝良寨距集市遠,他們去時可由這家背後的那條彎曲險峻的小路而去。可是走的人卻很少,一年不會過二十次,且都是膽量如虎如熊的年輕人。寨里的人平常走回開路,雖然遠卻能保證安全。

  因此,這家背後的小路雜草叢生,荊棘遍地。酷熱的夏季,菜花蛇、黑蛇、青蛇、十來厘米的深赭色蜈蚣、蠍子常擺着一個可怖猙獰的姿勢或背脊面天的在小路上沐浴陽光,似乎在宣示它們的領地不可侵犯。古老的傳說在老人口中代代傳頌,這條路是條鬼路。當年祖先搬到這兒時,雁盪山間儘是惡鬼冤魂。他們不甘轉世投胎,於是躲在隱蔽陰森的古道叢里。祖先剛到不久,接連發生小孩離奇失蹤,最後有人在人跡罕至的山裡發現遍地的骨頭,身手分離,千年樹上掛着長滿蛆和臭蟲的頭顱,幾公里以外的蒼蠅也飛到這裡混吃混喝。老人說小孩是被餓鬼吃了。一代又一代,河泉的父母常用它來嚇唬他們淘氣不服管的孩子。果然有效,許多孩子聽到這個故事後就乖順多了。

  過年了,小路上堆滿白熾的大雪,雪面留有一排清晰鮮活的野兔腳印,山裡回蕩着野雞的嗚咽,溪邊飛起一隻黑白相雜,頭頂棕色,腳黃色的鷓鴣,嘴裡叼着它們的豐盛早餐。美麗的鵝毛大雪是上天賜予土地的禮物,人人愛它,祈禱來年果實豐碩。可是,河泉獨有一家,山麓石畔,他們卻祈盼不要落雪。因為他們那破爛不堪的土房擋不住寒烈的風雪。冬天悄然而至,寒冷刺骨的朔風從碗口大的縫口中灌進,似乎搖搖欲傾。呆在那狹窄的房屋,全家人冷得發抖,皓齒爭鬥。為了避寒,他們把脖子緊緊地縮起來,穿着永遠是好幾年不變的爛布衣。夏天,整日甚至半月下個不停的雨水從屋頂簌簌的落下,像一條小瀑布似地。起初他們還用木桶來接,爾後經風吹日晒雨淋,雨勢由細絲到雨柱,他們便懶得接了。不多大一會兒,地上成了‘小湖’。

  在這個人口眾多日子還算殷實的鄉村,前些年,家家戶戶就推翻了他們日漸頹圮的瓦房,在原來的老地基或在重尋的穩實的地基處建起了嶄新的平房。時過境遷,這家的房子顯得很是刺眼。在儘是新式房子的河泉,這家的破房像是他們美麗的陪襯。資質平庸的人一眼也能瞧出它的‘與眾不同’。一座傾圮的瓦房孤單的矗立在那片瘦瘠的沙子地上,顯得有些搞笑和諷刺。毫無疑問,這家的日子過得並不寬裕。縱然他們開銷不大,他們所吃的幾乎自己種植,但他們仍需謹慎使用一月為數不多的錢幣。

  “今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啊......哎!”何夕無味的說著,好像是自言自語。他知道過年不過年還不是老樣子。他是這個貧苦人家的長子,過了年就滿十五周歲了。瞧他那一身可憐的模樣:烏黑的頭髮亂蓬蓬的像個母雞孵化雛兒的巢,他的頭髮大概有半年沒有剪了,頭髮遮住了他的耳朵,快與他瘦削的肩頭相連了。他的頭髮一小撮一小撮的凝成一股,大概很長時間未曾梳洗了。這不幸的孩子有一副黝黑的瓜子臉,高高顴骨向兩邊突出,使他的輪廓顯得更加分明了。他的額頭寬大並向外突出,生了一對圓大的眼睛,烏黑明亮。他的鼻子本不大,偏圓,因為太瘦,所以鼻樑只是被一層薄皮包着,所以顯得很挺。他不愛笑,從小至大,他笑的次數甚至可以計量。家庭糟糕的狀況使他過早的成熟了。沒有人能在他的臉上或行為上看到活潑的影子。又是新的一年,別人總是嘆息時間過得飛快。何夕卻時常在心裡埋怨時間的腳步走得太慢了。他希望快些長大,改變這個拮据貧窮的家。

  今天是所有年輕孩子的節日,是他們最渴求期盼已久的節日。一個月前,他們就已經念念叨叨了。所有的孩子都喜歡新年!‘過年’,這意味着很多,沒有人不明白。可是何夕依然悶悶不樂。甚至比原先更憂悶了,很多窘境和累贅牽絆着他。事實上他不能享受與其他孩子同等的優待。“降生在貧苦家庭的時候就已註定了。”有些年邁的父親習慣在嘴邊嘮叨這句話。起初何夕並不理解話里的含義,直到他漸漸長大,體會了一些酸楚的東西。父母不能給他同等的待遇,儘管他同其他孩子一樣,痴迷於玩具和五花八門的遊戲。

  何夕的童年是在嚴肅憂鬱的氣氛中度過的,他沒有一般孩子的調皮搗蛋。經歷讓他顯得很少年老成了。但是,何夕也有短暫的快樂時刻。無數個寂靜的夜闌,他恢復了孩子的天性,實現了自己的夢。同所有的小孩子一樣,他擁有數不清的玩具。許多甚至可以同有錢人家的孩子的玩具媲美。每當何夕拿出心愛的玩具時,他們的玩物只會在他的面前相形見拙。鄉鄰的孩子都向他投來祈羨的目光,爭相着要把他們最心愛的玩具、美味的食物同他分享。所有的孩子都願意與他做有意思的遊戲,什麼‘老鷹捉小雞’、‘辦家家’、‘娶新娘’‘鬥地主,打漢奸’‘捉迷藏’........幾乎沒有他們不稔熟的。哈哈,他們就是這樣快樂得肆無忌憚!何夕覺得很幸福,再幸福不過了!然而事實本是如此吧,愉悅之後將是憂愁。每當何夕正要把玩其他孩子的玩具時,他卻恍然清醒。夢醒了。何夕的黃臉蛋堆滿無比失落的表情,眼角的淚水連成一條細水,滴在凹凸不平的地上。雄雞的報曉聲剛過第一遍,天色還是昏黑的。可是,可憐的何夕,他卻再也睡不着了。昨晚河泉的天生了氣,烏雲當空,一股強空氣席捲河泉。寒風刺骨,凍得這家人揪心難耐。這家人經歷過無數這樣的夜晚,同樣的夢。真是一場場可怕的夢魘啊!何夕得到了許多孩子的不會得到或不會提早體會的東西。

  “該起床了,何夕。”一個突兀的聲音打亂了何夕漫無邊際的思想。是他的父親,一個只有四十七歲的男子。因為他走路的特色,鄉鄰給他取了個好名,叫什麼何一腳。起初父親謾罵這些傢伙,說他們如何令人生厭和可惡。時間一長,他也就習慣了,似乎接受了這個不算雅觀的稱呼。若是有人在河泉對面叫他何一腳,他還是會欣然的回一句:嗯,么子事?他本算不上‘年邁’,可是病殘的身體和無妻的痛苦使他過早的衰老了。一個不明事理的小孩子也覺得,這個不幸的男人看上去足有六十多歲。孤獨了吞噬了他的活力,二級肢殘使他走路踉蹌蹌,一拐一拐。缺乏教育的小孩常在背後模擬他的步伐,冷漠的有錢人常在飯後拿他作笑料。他有着同年人沒有或尚還不密的白髮,並且正在走向全白。冬天落雪時,窗外一片銀的世界,整個鄉村換上了雪白的新衣。山裡的麻雀唧唧喳喳的鬧個不停。每當他套上那件不常穿的白色泥布外衣靜靜的站在無垠的雪地時,從遠處眺望,他活像一個木訥的雪人。獃獃的軀幹矗立在銀色的土地上,彷彿是一座孤獨幽暗的小山峰。種種跡象顯示,他不幸的人生還會繼續下去。親愛的朋友,讓我們暫且把話題擲在一邊。談談與他同時代的男人吧。在他們的時代,出生並不決定什麼,甚至同將來日子的好壞扯不上多少關係。眾所周知,上帝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信耶穌的人總愛把這句話掛在嘴上。縱然貧窮,只要他們肯努力,將來不慌不會出頭。當然,機遇很重要,可他們絕不習慣把‘機遇’提在嘴邊。倘若某天飛黃騰達了,他們便說這是命運使然。祖墳埋得好,先祖顯靈;倘若一生碌碌無為,他們仍歸結於命運,是上輩子就已註定的命左右着悲酸的人生。目前,與他同時代的人發展得確實不錯。房子裝修很氣派,堂內輝煌璀璨。水泥磚或灰白色的石頭堆砌的房子被磁粉粉刷得分外光澤閃亮。雅興高的,歡喜將屋前屋后認真裝飾一番,以此顯示他們的不俗的審美取向。他們把以前種植蔬菜的菜園改建成香氣撲鼻的花園,園內種上知名的或不知名的高貴的花。家鄉沒有的,便從遠方進口。聽說一株就值上好幾千。他們大都兒孫滿堂。哎!偏偏獨是這個可憐的男人,年輕時摔斷了一條腿,中年時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子,麾下張着幾張飢餓的嘴。

  這個苦命的男人!

  何夕本能的應了一聲,他知道今天要做的事很多。父親昨晚睡時對他說的,好讓他有個心理準備,不至於他今天‘胡思亂想’。事實上,他也只是在心裡想想而已,彷彿一縷炊煙似地,只需輕輕一吹,便如煙雲消散。過年或者不過年,有什麼分別呢?吃的還不是老樣子,奉上的還不是鍋邊擦了點油漬的所謂‘油’酸湯。連土地也常和他們開起玩笑,春天撒下的菜種,很難長得肥胖。要麼蔬菜剛吐露新芽便會被霜凍得奄奄將死,要麼好不容易長大點了,卻不知某天不知不覺晃的一下消失了。菜地里印有牲畜的新鮮腳蹄印子,顯然菜地被哪家的野豬或雞鴨鵝群糟蹋了。自種的新鮮蔬菜很難吃得上,集市上的蔬菜卻跟隨豬價一路暴漲。一般的農民都須得量入為出,何況這個貧苦的農家呢?飯依然是那硬邦邦的包穀飯,桌上的菜肴總是一個大鋁鍋裝着。鍋邊敷了一層黑魆魆的鍋巴,這是常年煙熏之故。沒有湯水,粗糙的包穀飯是難以下咽的。可是每次給湯水一攪拌,浮起來全是不當雅觀的東西,彷彿是從幾月不洗的髒髮里飄出的無止盡的頭屑。菜油得徒步去很遠的集市購。瓶子空了的時候,何夕的父親常吩咐他下午去購。因為那時是賣剩的,質量低,油渣多,所以油價應當降些了。哎!對他們而言,能降一點也是好的。

  過年了,可是他們已經很些年沒有宰過一個‘年豬’。何夕早已不記得何謂肉味了,他記得最近一次吃肉還是在一年前的外婆家。一切都在變化,正如河泉的有錢人蓋起了氣派的房子,新購了彩電、洗衣機、微波爐,幾十萬的私家車也至少有十來家。紅磚配青瓦,這成了河泉的一道景緻。鄉路噴了泥青,汽車、拖拉機、摩托‘忽’的一聲,抬頭一看,已到了大陸丫口的轉角處。家家樂呵呵,日子過得舒服。本鄉最貧窮的人家也養起了漂亮的小豬。總共三隻,一隻白得像雪,一隻黑得彷彿墨汁染過一般,第三隻最是淘氣,像個頑皮搗蛋的孩子,白毛間夾雜如碗粗的黑點。這是何夕的父親事隔三年重操的舊業。兄弟倆快活了好些天,何平說它們是他的新朋友。月色通明的夜,何平多次跑到圈邊同他們‘促膝長談’。何夕常帶着弟弟邀上它們滿山放,幾隻黃鸝或是麻雀在地里愉快的的飛來飛去,睜開它們穀粒般的小眼,唧唧喳喳的唱個不息。頑皮的小豬追着它們像箭一樣飛跑,何平緊追小豬,嘴裡喘着大口大口的氣。何夕雙手拤在腰,笑樂不停。臘冬了,小豬長得快,吃的多。平均算起來,每天要吃一籮筐豬料。割豬草的任務落在了何夕的肩上,何平負責放牧它們。

  何夕漫不經心的下床,他本想舒舒服的躺在被子里。可是突然的降溫把他冷醒了,薄薄的被衾蓋在身上全不頂用。天知道,儘管困疲,他在半夜卻已經醒了。他想爬起來,活動一下筋骨或許會舒服一點,儘管窗外朔風刺骨。可是天還未亮,開燈是不允許的,一月的電費雖已是河泉最低,可對這個事事都得精打細算的家庭而言仍然不是芝麻蒜皮的事。

  “何夕,你領着弟弟去‘跨’山坡背些蘿蔔回來。天氣降溫了,外面下着大雪,地上堆得很厚,你穿上我那件灰褐色毛衣去吧。地里當風,冷極了。再給你弟弟找件衣服,甭管它受不受看或臟不髒了。咱這樣家庭,還顧得了多少呢!你是大的,理當做好這些長兄該做的事。順便戴上塑料手套,天氣這樣壞,戴上總會好一些吧。我呢,和你們去不了,我得到山裡撿些木柴,現在的煤炭彷如天價,燒不起了。聽說你王三叔家也打柴燒了。哎,這樣殷實的人家,可比咱們好不知多少倍呢。咱們這樣......”何夕的父親停頓了四五秒的樣子,繼續說道。“咱們就更無須講了!回來我還要把房子修補一下,找幾根舊根釘子訂一訂也好。否則........嗯,這鬼屋子要凍死人的。”何夕的父親帶着嘆氣的口吻說著,不幸的遭遇讓他變成一個安分守己的人。他年輕時的我行我素、天不怕地不怕的狠勁早已惘然成風。歲月在他臉上滑下深深的溝痕。

  哎,生活的遭遇,讓這個苦命的男人過得實在不怎麼光彩。這個苦命的男人!

  在河泉人的眼裡,這個男子甚至還是個無所事事的男人,他不注重個人的形象,脾氣暴躁、孤僻、不合群,生活邋遢,總獨來獨往,......這些給他罩上了不好的光環,周圍的鄉鄰從不把他當回事。若村裡出了什麼事故,或要置辦什麼喜事,如‘進新房’、‘娶媳婦’、‘剃頭髮’、‘老人做大生’、‘男人或女人結紮’,等等。沒有人樂意告訴他。村長常說人人平等,無論貧富。可每每村長或文書、支書執政三年屆滿欲換屆選舉,也絕不會有他的事。他無需去村公所,之前早有人以他的名義投了票。背地裡,人人都說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和丈夫。他知道,但選擇沉默。

  火是放熄的,何夕的父親說可以節約用柴。這年頭,窮人燒不起煤,可砍的木柴漸漸稀少。自家的山林絕捨不得砍,得讓林里的小樹成長順利,直至參天。沒燒時,便偷偷跑到別家的山林里去,別家的又無聲息的到另一家的山林。就像男人女人偷情一樣,心裡慎得慌。誰都想保護自己的,卻總留得不住。乾枯的沒有了,砍小樹。小樹沒了,砍大樹。樹越來越少,越來越難找。現在,砍柴的非得去三四里遠的林區。山麓、山腰已沒有幾根樹子,撿柴的人非得爬到逶迤崎嶇的高山。何夕明白,若要砍柴,父親只能去那些地方。

  雪沒有停的趨勢,紛紛的像一團團美麗的棉花,輕輕的鋪在荒涼的大地,像一位極溫柔的佳麗。輪廓分明的銀色花瓣落在悠悠透明的河泉水裡,向前靜靜地流去,流進奔騰壯闊的烏江。寒風沒完沒了的肆虐着,雪花從‘蟲兒樹’溫柔的吻在了何夕黝黑亂蓬蓬的發上,紅彤彤的臉上。冰雪頃刻間化為寒水,熱氣從何夕的臉上升騰。空氣凝固了,一片死寂,如同墳冢。柴是堆在柵欄邊的,何夕踏過翻過膝頭的白雪,路上留下深深的印子,像一隻只銀白的長靴。何夕愛雪,他渴望冰雪寒冬的日子,和親愛的夥伴打雪仗、堆雪球,做着孩子歡喜的遊戲。除夕過後,他就滿十五歲了,可他歡喜這樣,這些都是他喜愛的。哎!有趣的遊戲不屬於何夕,他沒這些多餘的精力陪夥伴玩鬧,還有更重要的等着他去完成呢!雖然別人說,那些都是大人的事。柵欄處大概還有一籮筐,他得翻到下面才能找到乾裂的,上層堆滿了厚厚的雪,燒不着。乾燥細小的木條兒,須折成同長短才能放進狹小的煤爐里。

  外面雪紛紛,灰黃的河泉變成了銀白的河泉。天空如一個鍋蓋,很低,壓在四圍的山頂,鍋里裝着烏黑的雲,正以微微的速度向下傾倒白色的物質,彷彿要淹沒大地,吞噬生命似地。整個河泉靜悄悄的,如同夜闌。誰家的看家犬‘汪汪汪’的哭喪着,四圍卻更加寂寥了。王三宇家的房子冒着彎曲如蛇稀微的青煙。他們大概起床不久,正生火溫水洗臉或做早餐呢。

  “三十了。”何夕想,“他們的炕頭一定暖和和的,他們的桌上堆滿醇香的美味。反正.......屬上好的東西。”何夕的手哆哆嗦嗦的,像十根僵硬幹癟的小木棍。寒冷不准他多想無謂的事。回到屋裡,他試着使用父親吃旱煙的打火機,可是四五下后全不頂用。爐子冰涼,如同卷蹙的人身。父親正在門外用鐵鍬鏟雪,鐵鍬發出‘噹噹當’的響聲,大概碰着堅硬的石子了。

  “爸,我打不着!你不來,打火機可能報廢了。”何夕的父親似乎沒聽見他的話,於是他放大了分貝,高喊了一聲:“爸,別掃了,進來幫下我要得不?”

  “點不着嗎?你得找乾的才能發燃哦。”

  “是乾的,只是火機不頂用。我的手僵木了,不聽使喚。”

  “嗯,就來!”何夕的父親放下鐵鍬,往屋裡緩步走去。子里黑魆魆的,如同漆黑的夜晚。

  “夕兒,把燈打開吧,甭想到節約了。今天過年,點着圖個吉利。”何夕‘哦’了一聲,摸到柱子邊開了燈。燈泡是十瓦的,不亮,光線昏黃。照在屋裡,比漆黑好上一些。兩隻側影射到開裂的土牆,安靜而孤單。幾根光線射到床上,還有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睡在那裡。他是何夕的小弟:何平。

  “小平,起了,不早了。你來看,外面的雪多厚,你不是愛玩雪仗嗎?”何夕輕輕的喊了一聲,他知道弟弟並非酣睡,薄薄的鋪蓋只會讓他更加清醒。火爐給何夕的父親發燃了,紫紅色的火焰在冰冷的土牆房了燒着,頓時使這個家溫暖了許多。何平在鋪里耐不住了,搶先翻起,第一個抬起手烤起火來。他們多希望這金黃色的火焰會一直持續着,不再熄滅。何夕的父親彎着笨拙的身子,抱了幾根粗重的青?朝屋裡走來,輕而無聲。他將粗柴架在隆升的硬石,用柴斧劈成數小塊。

  “爸爸,今天過年了呀。咱們吃什麼呢?咱們吃的怎麼永遠都是酸湯呢?那一層油少得可憐,連牙縫都塞不下。我......我早吃膩了!爸爸,能不能不要再吃那難以下咽的包穀飯呢?”何平率先說了話,他顯得有些興奮和幾分期待。雖然結果早已預料,他所得到的只會是那句蒼白的答案。這位孩子的父親沒有回答他的話,還是默默地坐着手上的事。

  “還有......”何平繼續問道。他本想說‘爸,您會發壓歲錢給我和哥哥嗎?’話剛出口,何夕插了話:

  “弟弟,不要煩擾爸爸了,他已經夠苦了。我們和別人不同,你應自知的。媽媽離得早,爸爸每天形單影隻,孤零零的,這種日子......”何夕的喉頭哽咽了,好像有顆杏仁拤在那裡,吐不出吞不進。空氣里遍布無數的利刃,何夕的身體顫顫不休,牙齒敲出‘噹噹當’的清脆聲,一堆堆積厚的雪從樹梢落下,發出窸窸窣窣的摩擦聲。烏雲滿布的天空,幾隻孤單的烏鵲‘刷’一聲的飛到背風的山坳里,幾片鵝毛大雪漂落在了他們黑色的羽脊和灰褐色的雙翅。何夕的父親沉默不語,他並非健談的人。算命先生說上輩子他是個口齒伶俐的法官或政治家。因前生講得太多了,今生便讓他少講,多做。何夕的父親收拾了昨夜落下的柴灰,把原本渣粒不多的屋子刷了一遍。

  “看樣子雪是不會停的了。何夕,”何夕的父親一邊掃一邊說: “你們就不用去了,天凍山滑,危險得很。麻沙袋裡還有幾把糠,或許......或許還能維持幾天吧。”何夕知道父親擔心他們的安危,他也知道袋裡的糠維持不了幾天。在他人眼裡,何夕的父親冷漠無情。現在窘迫的家境多半也是他的原因。膝下的兩個孩子過了進學的年齡了,卻無能為力。何夕不願理會別人對父親的冷嘲熱諷。他想,讀不讀書有何關係呢,只要親人平平安安就心足了。貧窮,絕不會代代窮,富裕,絕不會代代富。風水輪流轉吧,他們會好起來的。何夕相信!

  何夕把鍋端到火上,裡面是上夜吃剩的青菜湯,湯麵凍了一層薄冰。他從砧子里趕了包穀飯,泡吃了。這是他們過年的早飯。何夕的父親出去了,什麼時候他們不知。父親向來如此,他們不會奇怪。兄弟倆坐着,父親不在,燈給關了。爐里的火光慢吞吞的,僅剩一株火苗,如同孱弱的病貓。黑屋裡冷冷清清,像冰窟一般。何夕坐在小凳子上,凳子是他三歲時父親裝給他的。小凳子是他唯一的專屬,隨着年齡的增長,它卻變小了,後來又換給了何平。何夕長何平幾歲,他卻沒高弟弟多少。歲月消逝,誰坐都無關緊要了。

  何夕的炯炯圓眼出神地注視着奄奄一息又不息的火苗,他感覺這爐火的境遇極像他的家庭。何平半跪姿勢蹲着,左手倚在何夕的膝上。他沒哥哥理事,腦子愛發新奇的東西。天氣冷極了,塞北的朔風沒命的敲打着薄膜(一種塑料)蒙成的“玻璃”,它幾乎要被寒風扯斷撕碎,發出可怖猙獰的破聲。何平挨近了他的哥哥,他唯一的玩伴和朋友。

  “哥,你說今天會好玩嗎?”

  “嗯,不.........”何夕突然停住,他原本想說‘不會好玩的’。他為了不讓弟弟灰心,改了口,說道:

  “不可能比先前糟糕的,等着吧,今天......今天會......好的! ”何夕的回答有些無力,他注目何平,看着他那炯炯有神的單眼皮眼,如同故鄉透澈潤潔的山泉,漫天飛舞的白雪,燦爛繽紛的彩虹。無一粒塵埃,無一絲糟粕。他那不還發達腦袋裡總充滿奇異變幻的東西,凶神惡煞的人看了也會心疼憐愛。三年前,一個考察河泉的學者從他家門前經過,看到這個純潔如水的孩子。他欣然說道:“若讀書,他必是個可造之材。”孩子的純真是快樂天使的翅膀,是光潔璀璨的明燈,任何人都沒有資格將它泯滅,也沒有權利使他失望。哪怕最貧窮的人!

  時間如故鄉的河泉水,靜悄悄的流去。何平的左手有幾分麻木,像是有幾千隻赤色的螞蟻竄進他的肌膚里,攪得他很不舒服。他抬起手臂,用力甩了幾下,以緩減不適。何夕走向左側靠牆的位置,那是母親年輕時陪嫁的衣櫃,距今已經二十幾年了。如今人非昨日,大姐剛過十七歲就已出閣,遠嫁他方。柜子並非只裝衣物,它還有更多的功用。何夕曾聽母親說過,這樣的柜子在那些年代已是上乘的陪嫁了,算是高檔貨。它分作三層,頂層裝衣物;中層裝零碎細小的東西,母親的針線、祖父與祖母坐在長凳的合影、母親的唯一一張單人相都在這裡;最下一層主要裝置碗筷和常吃的食物。歲月流逝,柜子的功用已不再明確區分。現在頂層不但用來儲雜亂破舊的衣服,也放置開年後要播種的大彎豆、白菜和青豆種,等等。因受歲月和濕氣的影響,柜子已呈現老邁臃腫的跡象。輕輕用手一搖,它就會發出‘嗚哇嗚哇’的衰殘聲調。何夕擔心它真會像骨頭散了架一樣報廢為一堆廢柴。可那是母親和父親婚姻的見證啊。

  寂寞困惑時,何夕總愛拿出母親的相片凝視。睹物思人,他覺得,母親雖走了,可是她卻在他的心裡。母親從未離開,她只是有事暫且離開了,遲早還會重逢。無數個昏黑的夜晚,何夕在床頭輾轉反側,卻不知何時迷迷糊糊的進入夢境。何夕見到了他的母親,如同無數個夜晚的夢一樣。母親的眼角湧出了乾澀的淚,迅速布滿整臉。有一年盛夏,在故鄉的河泉之畔,何夕用木瓢兒舀出清涼的家鄉水,為母親梳洗黑密的長發,發水又滴在故鄉的清泉里。太陽照在清泉河上,水面金光熠熠,幾隻活潑的小蝌蚪游來游去,后又停在滑溜的鵝卵石上,像是在嘗着什麼‘佳肴’。何夕和母親的身軀由綠變金紅。天空萬里無雲,杜鵑花濃情的開放,蜜蜂‘一翁一翁’的忙個不停,兩隻色彩斑斕蝴蝶在野菜花里飛來飛去。攀枝樹上和着枯燥的蟬歌,三兩隻褐色的鶯停在了菜花地里,唱出清脆的歌聲。禿鷹在天空輕捷的滑翔,如同一片飛舞的葉子。

  母親離開的幾年裡,她常常走進何夕的夢裡。母親還是走時的模樣。一副瓜子臉,身量修長,頭髮烏黑油亮,笑時總是露出她那一對標誌性的淺淺的小酒窩,何夕的外婆曾對他說:“你父親呀看了你媽那對標緻的酒窩,便從此對上了她。”無數的夢境,母親總是張開溫暖的雙臂,等待何夕奔去。何夕笑出了聲,他努力飛奔到母親的身旁。他跑啊跑,沒有盡頭,母親和他始終隔着一道過不去的坎。也許他又做夢了,他在飄渺夢幻的世界對自己說。過年了,何夕想念母親,是她教會了他和善懂禮的品性。十五年了,何夕沒進過學校,但母親卻是人生第一個而且最偉大的老師。師是紅燭,何夕還需不斷學習和錘鍊,可他最崇敬的老師卻燃盡了。路漫漫長兮,思念無盡兮,痛哉!

  五分鐘后,何夕從衣櫃里找出一間灰褐色的呢制毛衣,這是母親在九年前織給何夕的父親的。何夕的父親很少穿,長期放在櫃里,似乎正被遺忘。何夕的父親說家裡灰多,容易弄髒。所以年歲消逝,它只是腋下多了個小碗大小的口子,何平說是被耗子咬破的。但它卻並不顯‘老’。

  “小平,你穿上爸爸這件吧,天冷啦。你看,你的牙齒咯咯的打架,你的雙肩凍得烏紫了。”何平看到哥哥手裡的毛衣,高興得‘啊’了一聲。他接過毛衣,眼睛里透出希望的光芒,卻突然改色道:

  “哥,你呢?”

  “我........放心啦,我哪會讓自己挨凍呢!嘿嘿.........”何平穿了毛衣,心窩頓時暖和了很多。

  “哇!舒服多了啊。哥,我的腳趾凍僵了,有點癢。”

  “喔,我也是的。弟弟,放心,會好的!等天氣迴轉,就不了。”

  “嘿嘿,是的。咦,哥,中午都過了,爸爸怎麼還沒回來,去哪裡了啊?”

  “嗯,怕是砍柴去了,可能......可能在回來的路途。”何夕一邊說著,去了屋外。剛開門,一股強冷空氣灌進何夕的心窩了。何夕打了個噴嚏,他翻卷了一下衣領,出去了。眼前的世界依然使他動心、興奮。

  “弟弟,快來看啊,大山被染成了純潔的白色,雪停啦。真美! ”

  何夕閉起雙眼,進行着一次輕而深的呼吸。他張開雙臂,感覺整個河泉都在他的懷抱里。何平聽到了哥哥的呼喊,迅速跑出,順手從裝水的缸子上抓起一把小雪,稱何夕不注意時,‘刷’的一下打去。

  “啊........”何夕驚得叫出了聲,反身抓雪,回過去。

  “小鬼頭,中! ”何夕緊閉右眼,蹙眉,似乎手裡正拿着一把曾經有過輝煌戰績的獵槍。雪變成了子彈,何平變成了一隻逮捕的獵物。可惜這個孩子不是一個合格的獵人,‘第一槍’偏了。何平翻出白眼平,伸長舌頭,扮了個鬼臉。

  “你別跑,有本事給我站住。”何平比獼猴還要靈巧,哈哈哈的笑着。何夕連射‘三槍’,嘴裡模擬出獵槍的鳴聲,似乎整個山谷都在迴響。氣勢宏魄,卻偏了。

  到底姜還是老的辣,何夕拽住了何平,一個掃堂腿將何平放倒。兩個人交纏在一起,彷彿兩隻小腹蛇。打累了,誰是勝家?何平說我厲害,何夕說我才是。兄弟倆相互纏着,還在為什麼爭執,喋喋不休。

  “好,你沒打中,算平手。”何平知道自己占不了便宜,開始轉變角色,扮演了一個和事的談判者,率先提出雙方達成和平統一的願望。

  “好吧! ”何夕裝出嘆息卻又蘊含有幾分‘不情願’的口吻說道。

  “戰爭停止了,世界重新‘何平’咯。”何平高舉兩隻手,圍着何夕跑,咯咯的笑。一隻灰色的麻雀停在房檐,正集中精力觀看‘比賽’,時而還為他們‘吶喊助威’。哼,‘高傲的’兄弟倆可絕不願迎合它的性,何夕搭着何平的左肩,搖搖擺擺的返屋去了。四圍留下朔冷的記憶,小麻雀也倍感無聊,回‘家’去了。它家就在這座頹圮的房檐。

  “何平,你留下看家,我去拔蘿蔔。”

  “我和你去。”

  “過年了啊,家裡得有人守着,我很快就能回來的。”

  “爸爸不是說不用去了嗎?”

  “弟弟,外面蓋着大雪,爸是擔心我們,所以才這樣說的呢。可......可咱家的那三頭‘吃貨’食量驚人,不能讓它們挨餓呢。它們得趕緊長肉!我們辛苦點,嘿嘿.......明年就能殺‘年豬’了呀。我已是大人了,該挑起這個重擔,無需擔心你哥呀。”

  “嘿嘿......咱家的小豬快成大豬了。哥,我要和你去,在家悶啦。倒不如......倒不如上山去耍呢。”何平癟着嘴說道。

  “哎呀,不是去玩,做正事呢。”何夕變得嚴肅起來,沒有半句開玩笑的意思。

  “弟弟,你在家裡看家。等會兒爸來了,看到家裡沒人,會擔心的。聽話,啊! ”

  “好吧。”何平無奈的繼續說道,“哥,你要早點回來哦,天冷路滑,小心點哈。”

  “嗯,沒事,不用擔心。”

  何夕在床邊撿起那件薄薄的黑色外衣套在身上。因地潮濕冷,衣領長出了白色的霉。他背起父親去年三月編給他的竹篾籮筐,出去了。何夕家有三畝地,墳山一畝,小路丫口一畝半,‘跨’山半畝。小陸丫口和墳山的地是包產到戶時組織分給他家的,‘跨’山半畝是何夕的父親一鋤一鋤剷出來的。分給何夕家的地都是在較遠的大山腰,最近的一處在‘跨’山,至少也有一公里半。何夕正往這兒去。何夕踏着鹽白的雪,這是今年最大的一場雪。下雪的時候,何夕的父親常說“潤雪兆豐年”。

  “嘿嘿,今天是除夕,又碰上大雪。來年?必定是個‘豐年’吧。”何夕喃喃自語着,雪光把他的大眼睛射成一條線了。

  何夕經過王三宇家房背後,王家的狗‘汪汪汪......汪汪......’的叫個不休,叢林里驚出幾十隻灰色的鳥,一瞬間又消失不見了。王三宇的小兒子率先跑過來看個究竟,他手裡拿着一塊瘦肉,嘴巴不停地嚼着,下巴沾滿油膩。

  “三兒,狗在犬什麼?”一個略帶沙啞的聲音從左邊傳來,是王三宇。何夕聽父親說過,這人小他七歲,如今剛逾四十。王三宇也跑過來,額頭抬到四十五度,手裡提着一隻拔了一半毛的大公雞。何夕偷偷的看了王三宇一眼,他有些吃驚,這個中年男人哪有四十歲,最多三十左右啊。

  “哪裡去?”這個男人好奇的問道。

  “拔蘿蔔,王三叔。”何夕回答了王三宇的話,不由得加快了腳步。狗站在這家煙房附近,垂着耳朵,一條短尾巴夾在後檔里,隔幾秒犬一聲。王三宇‘哦’了一聲,不知是對何夕說,還是自言自語。小路不寬,卻並不太難走。大約五十分鐘樣子,何夕便到達‘跨’山了。地上如銀,蘿蔔被雪封了,如同一座座巍峨的小雪峰。何夕放下竹筐,把它支在一個坎子上。冷風恰似千萬把利刃,卻更利更鋒。黑雲更低更暗了,彷彿伸手可觸。拔一隻蘿蔔就是捏一把雪,何夕感到冷極了,呼出的氣凍成了冰,隱約發出‘吱吱吱’的凝滯聲。身上的衣服跟沒穿的好不了多少。蘿蔔白如雪,有的粗又長,像一個力拔山兮的壯士;有的修細,像一個身材如柳的女子;有的則是矮小卻如大腿粗,像一個活脫脫的胖子。何夕加快了速度,蘿蔔在他手裡愉快的飛進籮筐。

  哎,雪兒飛過我家山

  雪兒跑到我家地

  河泉人兒過新年

  來年又是潤雪兆豐年

  天越來越暗,周圍靜寂無聲,一隻深灰色的野兔往‘跨’山斜奔而去。何夕打破了四圍的寂寥,唱起了自編的山歌。四圍山峰拔地而起,封住了何夕家的瘦瘠的土地。‘另一個音色相同人’也跟着回唱,更響更有氣魄。哦,那是山的回聲。

  山裡男兒不怕苦

  河泉女兒不怕臟

  手上活兒做不完

  明天還是接着干

  何夕來了勁頭,欲和‘他’爭高低。他再也不感到冷了,他的嘴裡吐出熱氣,火在他的心頭燃燒。燃燒,燃燒,恣意燃燒!何夕一邊唱,一邊拔。不知唱了多少首,筐兒卻滿了。他撿起了落在地上的幾個,背上滿滿的一筐,準備回家。啊,重極了。背上的東西把他壓成一個弧形,彷彿是故鄉彎彎的月牙。

  天上烏雲黑如墨

  麻雀躲在窩裡頭

  山裡男兒心似火

  寒風再冽吹不破

  何夕背着,丟不開歌,熱汗從他的額頭涔涔而下。路上摔了幾跤,有一次把筐里的蘿蔔倒了一半。他又撿,輕輕的唱,喘着氣,打斷了歌聲。過了多久不知道,王家的的灰狗又‘汪汪汪’,大人、小孩跑出來,仰長脖子,看着。香噴噴的氣味竄到何夕秀靈的鼻子里,他的喉頭動了一下。

  “來得快啊。”王三宇先說。

  “還......還好........王三叔。”何夕低着頭,喘着氣道。背上的東西使他抬不起頭,身後傳來‘汪汪汪’的犬聲,漸行漸遠。

  “爸,哥哥來了。”何平的眼力比小貓還要水靈,何夕剛到轉路口,他就一眼認出了他的哥哥。他向何夕來的方向飛快的跑過去,地上的殘雪被他的腳踢踏得飛濺,如同一朵朵絢彩純潔的雪絨花。

  “哥.......哥哥......”何平興奮的喊着,跑到了何夕的身後,伸手抬着筐底。

  “弟弟,不要抬,你可是幫‘倒忙’了。你瞧,被你這樣,我都走不穩了。”

  “噢,嘿嘿......好吧。”何平迅速跑到前面,一蹦一跳,像一隻小花貓。何夕的父親已經到家一時二刻了,他剛把屋頂透風處堵嚴實。聽到聲音,他便從屋裡出來了。柵欄處堆着的乾柴,比柵欄還高。天色很暗,快黑了。何夕到門口,這個老男人一拐一顛的走上前。

  “來,我抱下來。”何夕的父親接過籮筐,像去摟抱一個人兒似地。筐里的蘿蔔不輕,險些把他弄倒。

  “怎麼咋個重,少背得嘛,怕把你壓憨掉,憨力......我不是叫你們在家裡待着,不要出去了嗎?大雪天的,山滑路難走,要是出事咋個辦呢?”何夕的父親表情嚴肅,聲色卻極其和藹慈祥。他很滿足自己有這麼個好兒子。

  “不重的,只是有點......有點滑。如果.......如果天好,再多加二三十斤都不成問題呢。”何夕的汗水像是一汩汩流瀉的瀑布,涔涔落下。何夕喘着粗氣,汗流浹背,他跑到當風處,讓寒風盡情肆虐。在抬頭的一瞬,何夕看到了一朵綻放的櫻桃花,潔白如雪。它是那麼堅韌,天不怕地不怕!它開放在寒風冷冽的昨夜。何夕笑了,他愛這堅韌怒放的櫻桃花。

  “哥,快回屋了。”何夕聽到了弟弟的喊聲。遠處傳來快活的鞭炮聲,已經有人家開始擺飯,準備敬神。天終於黑盡。何夕背部的汗漬已干,他感到有些冷,進屋去了。屋內燈火通明,十瓦的燈泡已被換掉,爐子里燃着高高的火焰。何夕有些愕然,正要說話,何平卻搶了個先。

  “哥,別蒙啦。嘿嘿......讓我告訴你吧。爸今早砍了柴,將柴放在山裡。看天色還早便到市集去了。他買了一顆六十瓦的燈泡,還有我們最愛的水果糖。瞧,很亮吧。嘿嘿......哥,給你。”何平遞給了何夕一把糖,嘟嘟呀呀的哼着一些難懂的歌。何夕剝開,吃了一顆,很甜。外面的火炮聲一陣高過一陣,有的人家正放煙花。隔着很遠,也很看到。何平跑去外面看煙花,接連發出‘哇’、‘哇’ 的驚嘆聲。

  “爸,你在搞哪樣?”何夕看見父親在洗什麼東西,好奇的問道。

  “嗯,呵呵.......在拔毛呢?過年了,殺個雞慶祝。”父親的話使何夕倍感疑惑,他想:‘我們家沒餵雞啊。’

  正在霧靄間,何夕的父親說道:

  “幺兒,別看了,回來,摻水給我.......”何夕的父親高聲喊道,聲音有些沙啞。何平似乎沒聽到或是沒在意父親的話,依舊在門外看着,聲音高一陣低一陣。何夕給父親摻了一瓢冷水和半壺熱水。

  “這是給陳三兒媳婦買的。那婆娘要價不軟,我嘴皮子都說破了,她還是非二十三不賣。我說母雞也這麼貴嗎?這婆娘像裝聾的一樣,只是盡情的誇讚她家的雞長得多漂亮、多壯實。娘兒的,她還說......還說她的雞六月下過蛋,八月發過情,九月孵了一窩雛兒。那婆娘嘴皮子一流,我說不過她,買了。哎.......着了她的當了,我拿回來的時候,發現是一隻瘸腳的。哼,嘴搭不上屁股,我下次再和她理論理論。”

  “那幹嘛把它殺了,不是說.......(指去理論一事)?”

  “過年了,也要吃東西嘛,先吃再說。呵呵.......”

  何夕的父親笑了,露出了一排黑色牙齒。何夕的父親抽旱煙,年輕時牙就被熏壞了。何夕聽外婆說過,當年父親上門時,很少笑。好不容易見到他笑一次了,乍一看,卻用手遮住。鞭炮響完了,何平回了屋。這家三口圍着正旺的柴火,爐子上燉着美味的食物,他們的年夜飯。何平坐在中間,雙手搭在兩位親人的膝上。這位中年男人‘叭嗒叭嗒’的抽着旱煙,屋裡融合了旱煙和醇香的雞味。水果糖在兩個孩子的嘴裡融化着,甜到了心裡。

  不知過了多久,河泉的人都已睡去。萬籟俱靜,遠處傳來幾句蒼白的犬吠。朔風嚎啕,殘雪映照,半黑半白的山麓下回蕩着歡樂的笑聲。除夕夜,河泉傳遞着一個簡單的幸福,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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